“我討厭上海,討厭那些外國人,討厭大商店裏油嘴的夥計,討厭電車上的賣票,討厭二房東,討厭專站在馬路旁水門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癟三……真的,不知為什麼,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著就生氣!”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緊皺著眉尖說;她的右手無目的地折弄左邊的衣角,露出下麵的印度紅的襯衫。

和她並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舊同學靜女士:年約二十一、二,身段很美麗,服裝極幽雅,就隻是臉色太憔悴了些,她見慧那樣憤憤,頗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視她,懇切地說道:

“我也何嚐喜歡上海呢!可是我總覺得上海固然討厭,鄉下也同樣的討厭;我們在上海,討厭它的喧囂,它的拜金主義化,但到了鄉間,又討厭鄉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靜了;在上海時,我們神昏頭痛;在鄉下時,我們又心灰意懶,和死了差不多。不過比較起來,在上海求知識還方便……我現在隻想靜靜兒讀一點書。”她說到“讀書”,蒼白的臉上倏然掠過了一片紅暈,她覺得這句話太正經,或者是太誇口了;可是“讀書”兩個字實在是她近來唯一的興奮劑。她自從去年在省裏的女校鬧了風潮後,便很消極,她看見許多同學漸漸地丟開了鬧風潮的真正目的,卻和“社會上”那些仗義聲援的漂亮人兒去交際——戀愛,正合著人家的一句冷嘲,簡直氣極了;她對於這些“活動”,發生極端的厭惡,所以不顧熱心的同學嘲笑為意誌薄弱,她就半途抽身事外,她的幻想破滅了,她對一切都失望,隻有“靜心讀書”一語,對於她還有些引誘力。為的要找一個合於理想的讀書的地方,她到上海來不滿一年,已經換了兩個學校。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她的讀書抱了什麼目的:想研究學問呢?還是想學一種謀生的技能?她實在並沒仔細想過。不過每逢別人發牢騷時,她總不自覺地說出“現在隻想靜靜兒讀點書”這句話來,此時就覺得心頭寬慰了些。

慧女士霍地立起來,兩手按在靜女士的肩胛,低了頭,她的小口幾乎吻著靜女士的秀眉,很快地說道:“你打算靜心讀書麼?什麼地方容許你去靜心讀書呢?你看看你的學校!你看看你的同學!他們在這裏不是讀書,卻是練習辦事——練習奔走接洽,開會演說,提議決議罷了!”她一麵說,一麵捧住了靜女士的麵孔,笑道:“我的妹妹,你這書呆子一定還要大失望!”

靜女士半羞半怯不以為然的,推開了慧的手,也立起身來,說道:“你沒有逢到去年我受的經驗,你自然不會了解我的思想何以忽然變遷了。況且——你說得也過分,他們盡管忙著跑腿開會,我自管讀我的書!”她拉了慧女士同到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倒了兩杯茶,支頤凝眸,無目的地看著窗外。

靜女士住的是人家邊廂的後半間向西一對窗開出去是曬台,房門就在窗的右旁,朝北也有一列對窗,對窗放了張書桌。臥床在書桌的對麵,緊貼著板壁;板壁的那一麵就是邊廂的前半間,二房東的老太太和兩個小孫女兒住著。書桌旁邊東首的壁角裏放著一隻半早舊的藤榻。書桌前有一把小椅子,慧女士就坐在這椅上,靜女士自己坐在書桌右首深埋在西壁角的小凳上。

房內沒有什麼裝飾品。書桌上堆了些書和文具,卻還要讓出一角來放茶具。向西的一對窗上遮了半截白洋紗,想來是不要走到曬台上的人看見房內情形而設的,但若靜女士坐在藤榻上時,曬台上一定還是看得見的。

“你這房,窄得很;恐怕未必靜。怎麼能夠用功呢?”慧女士喝了一口茶,眼看著向西的一對窗,慢慢地說。

靜女士猛然回過頭來,呆了半晌,才低聲答道:“我本來不講究這些,你記得我們在一女中同住的房間比這還要小麼?至於靜呢,我不怕外界不靜,就隻怕心裏——靜——不——下來。”末了的一句,很帶幾分幽怨感慨。剛果自信的慧,此時也似受了感觸,很親熱地抓住了靜女士的右手,說:“靜妹,我們一向少通信,我不知道這兩年來你有什麼不得意;像我,在外這兩年,真真是甜酸苦辣都嚐遍了!現在我確信世界上沒有好人,人類都是自私的,想欺騙別人,想利用別人。靜!我告訴你,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對待男子,猶如把明珠丟在糞窖裏。靜妹,你看,我的思想也改變了。我比從前老練了些,是不是?”

她微微歎了口氣,閉了眼睛,像是不願看見她想起來的舊人舊事。

“哦……哦……”靜不知道怎樣回答。

“但是我倒因此悟得處世的方法。我就用他們對待我的法子回敬他們啊!”慧的粉渦上也泛出淡淡地紅暈來,大概是興奮,但也許是因為想起舊事而動情。沉默了好幾分鍾。靜呆呆地看著慧,嘴裏雖然不作聲,心裏卻擾亂得很。她辨出慧的話裏隱藏著許多事情——自己平素最怕想起的事情。靜今年隻有二十一歲,父親早故,母親隻生她一個,愛憐到一萬分,自小就少見人,所以一向過的是靜美的生活。也許太嬌養了點兒。她從未夢見人世的汙濁險惡,她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孩子。她對於兩性關係,一向是躲在莊嚴,聖潔,溫柔的錦幛後麵,絕不曾挑開這錦幛的一角,看看裏麵是什麼東西;她並且是不願挑開,不敢挑開。現在慧女士的話卻已替她挑開了一角了,她驚疑地看著慧,看著她的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清澈的眼睛,和兩點可愛的笑渦;一切都是溫柔的,淨麗的,她真想不到如此可愛的外形下卻伏著可醜和可怕。

她衝動地想探索慧的話裏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啟齒,她隻呆呆地咀嚼那幾句話。

慧臨走時說,她正計劃著找事做,如果找到了職業,也許留在上海領略知識界的風味。

一夜的大風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著又下起牛毛雨來,景象很是陰森。靜女士拉開蚊帳向西窗看時,隻見曬台上二房東太太隔夜晾著的衣服在細雨中飄蕩,軟弱無力,也像是夜來失眠。天空是一片灰色。街上貨車木輪的轆轆的重聲,從濕空氣中傳來,分外滯澀。

靜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支起半個身體,惘然朝曬台看。這裏露著的衣服中有一件是淡紅色的女人襯衫;已經半舊了,但從它的裁製上還可看出這不過是去年的新裝,並且暗示衫的主人的身分。

靜的思想忽然集中在這件女衫上了。她知道這衫的主人就是二房東稱為新少奶奶的少婦。她想:這件舊紅衫如果能夠說話,它一定會告訴你整篇的秘密——它的女主人生活史上最神聖,也許就是最醜惡的一頁;這少婦的歡樂,失望,悲哀,總之,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中的經驗,這件舊紅衫一定是目擊的吧?處女的甜蜜的夢做完時,那不可避免的平凡就從你頭頂罩下來,直把你壓成粉碎。你不得不舍棄一切的理想,停止一切的幻想,讓步到不承認有你自己的存在。你無助地暴露在男性的本能的壓迫下,隻好取消了你的莊嚴聖潔。處女的理想,和少婦的現實,總是矛盾的;二房東家的少婦,雖然靜未嚐與之接談,但也是這麼一個溫柔,怯弱,幽悒的人兒,該不是例外吧?

靜忽然掉下眼淚來。是同情於這個不相識的少婦呢,還是照例的女性的多愁善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但這些可厭的思想,很無賴地把她纏縛定了,卻是事實。她憎恨這些惡毒思想的無端襲來。她頗自訝:為什麼自己失了常態,會想到這些事上。她又歸咎於夜來失眠,以至精神煩悶。最後,她又自己寬慰道:這多半是前天慧女士那番古怪閃爍的話引起來的。實在不假,自從慧來訪問那天起,靜女士心上常若有件事難以解決,她幾次拿起書來看,但茫茫地看了幾頁,便又把書拋開。她本來就不多說話,現在更少說。周圍的人們的舉動,也在她眼中顯出異樣來。昨日她在課堂上和抱素說了一句“天氣真是煩悶”,猛聽得身後一陣笑聲,而抱素也怪樣地對她微笑。她覺得這都是不懷好意的,是侮辱。

“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好心!”

慧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她歎了一口氣,無力地讓身體滑了下去。正在那時,她仿佛見有一個人頭在曬台上一伸,對她房內窺視。她像見了鬼似的,猛將身上的夾被向頭麵一蒙,同時下意識地想道:“西窗的上半截一定也得趕快用白布遮起來!”

但是這陡然的虛驚卻把靜從灰色的思潮裏拉出來,而多時的興奮也發生了疲乏,竟意外地又睡著了。

這一天,靜沒有到學校去。

下午,靜接到慧寫來的一封信。

靜妹:昨日和你談的計劃,全失敗了;三方麵都已拒絕!咳!我想不到找事如此困難。我的大哥對我說:“多少西洋留學生——學士,碩士,博士,回國後也找不到事呢。像你那樣隻吃過兩年外國飯的,雖然懂得幾句外國話,隻好到洋行裏做個跑樓;然而洋行裏也不用女跑樓!”

我不怪大哥的話沒理,我隻怪他為什麼我找不到事他反倒自喜幸而料著似的。嫂嫂的話尤其難受,她勸大哥說:“慧妹本來何必定要找事做,有你哥哥在,還怕少吃一口苦粥飯麼。”我聽了這話,比尖刀刺心還痛呢!

靜妹,不是我使性,其實哥哥家裏不容易住;母親要我回鄉去是要急急為我“擇配”;“嫁了個好丈夫,有吃有用,這是正經。”她常常這麼說的。所以我現在也不願回鄉去。我現在想和你同住,一麵還是繼續找事。明天下午我來和你麵談一切,希望你不拒絕我這要求。

慧5月21日夜

靜捏著信沉吟,她和慧性格相反,然而慧的爽快,剛毅,有擔當,卻又常使靜欽佩,兩人有一點相同,就是嬌養慣的高傲脾氣。所以在中學時代,靜和慧最稱莫逆,但也最會慪氣吵嘴。現在讀了這來信,使靜想起三年前同宿舍時的情形,宛然有一個噘起小嘴,微皺眉尖的生氣的“嬌小姐”——這是慧在中學裏的綽號——再現在眼前。

回憶溫馨了舊情,靜對於慧憐愛起來。她將自己和慧比較,覺得自己幸福得多了;沒有生活的恐慌,也沒有哥哥來給她氣受,母親也不在耳邊絮聒。自己也是高傲的“嬌小姐”,想著慧忍受哥哥的申斥,嫂嫂的冷嘲,覺得這樣的生活,一天也是難過的。

靜決定留慧同住幾時,為了友誼,也為了“對於被壓迫者的同情”。況且,今晨曬台上人頭的一伸,在靜猶有餘驚,那麼,多一個慧在這裏壯壯膽,何嚐不好呢。

下麵二房東客堂裏的掛鍾,打了三下,照例的骨牌聲,就要來了,靜皺著眉尖,坐到書桌前補記昨日的日記。

牌聲時而緩一陣,時而緊一陣,又對著爆發的嘩笑,很清晰地傳到靜的世界裏。往常這種喧聲,對於靜毫無影響,她總是照常地看書作事。但是今天,她補記一頁半的日記,就停了三次筆。她自己也驚訝為什麼如此心神不寧,最後她自慰地想道:“是因為等待慧來。她信裏說下午要來,為什麼還不見來呢?”牛毛雨從早晨下起,總沒有停過,但亦不加大;軟而無力的濕風時止時作。在靜的小室裏,黑暗已經從壁角爬出來,二房東還沒將總電門開放。靜躺在藤榻上默想。慧還是沒有來。

忽然門上有輕輕的彈指聲。這輕微的擊浪壓倒了下麵來的高出數倍的牌聲笑聲,刺入靜的耳朵。她立刻站起,走到門邊。

“我等候你半天了!”她一麵開門,一麵微笑地說。

“密司章,生了病麼?”進來的卻是男同學抱素。“哦,你約了誰來談罷?”他又加了一句,露著牙齒嘻嘻地笑。

靜有些窘了,覺得他的笑頗含疑意,忙說道:“沒……有。不過是一個女朋友罷了。”同時她又聯想到昨天在課堂上對他說了句“天氣真是煩悶”後他的怪樣的笑;她現有看出這種笑都有若幹於己不利的議論做背景的,她很有幾分生氣了。

抱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雙眼閃爍地向四下裏瞧。靜仍舊回到她的藤榻上。

“今天學生會又發通告,從明天起為,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宣傳周’每日下午停課出發演講。”抱素向著靜,慢慢地說。“學校當局已經同意了。本來不同意也沒有辦法。周先生孫先生本已請了假,所以明後天上午也沒有課。今天你沒到校,我疑惑你是病著,所以特來報告這消息,借此你可以靜養幾天。”

靜點了點頭,表示謝意,沒有回答。

“放假太多了,一學期快完,簡直沒有讀什麼書!”抱素慨歎似地作了他的結論,這結論,顯然是想投靜之所好。

“讀書何必一定上課呢!”靜冷冷地說。“況且,如果正經讀書,我們的貴同學怕一大半要落伍吧。”

“罵得痛快!”抱素笑了一笑,“可惜不能讓他們聽得。但是,密司章,你知道他們是怎樣批評你來?”

“小姐,博士太太候補者,虛榮心,思想落伍,哦,還有小資產階級。是不是?左右不過是這幾句話,我早聽厭了!我誠然是小姐,是名副其實的小資產階級!虛榮心麼?哼!他們那些跑腳大家才是虛榮心十足!他們這班主義的迷信者才是思想落伍呢!”

“不是,實在不是!”

“意誌薄弱!哦,一定有許多人說我意誌薄弱啊!”靜自認似地說。

“也不是!”頗有賣弄秘密的神氣。

“那麼,我也不願意知道了。”靜冷冷地回答。

“他們都說你,為戀愛而煩惱!”

我們的“小姐”愕然了,旋又微笑說:“這真所謂己之所欲,必施於人。戀愛?我不曾夢見戀愛,我也不曾見過世上有真正的戀愛!”

抱素倒茶來喝了一口,又訕訕地加一句道:“他們很造了些謠言,你和我的。你看,這不是無聊麼?”

“哦?”聲音裏帶著幾分不快。靜女士方始恍然她的同學們的種種鬼態——特別是在她和抱素談話時——不是無因的。

向後靠在椅背上,凝視著靜的麵孔,抱素繼續著輕輕兒說道:“本來你在同班中,和我談話的時候多些。我們的意見又常一致。也難怪那些輕薄鬼造謠言。但是,密司章是明白的,我對你隻是正當的友誼——咳,同學之誼。你是很孤僻的,不喜歡他們那胡鬧;我呢,和他們也格格不相入。這又是他們造謠言的根據。他們看我們是另一種人。他們看自己是——夥,看我們又是一夥;因而生出許多無聊的猜度來。我素來反對戀愛自由。雖然我崇拜克魯泡特金。至於五分鍾熱度速成的戀愛,我更加反對!”

靜雙眼低垂,不作回答。半晌,她抬眼看抱素,見他的一雙骨碌碌的眼還在看著自己,不禁臉上一紅,隨即很快地說道:“謠言是謠言,事實是事實;我是不睬,並且和我不相幹!”她站起身來向窗外一看,半自語道:“已經黑了,怎麼還不來?”

“隻要你明白,就好了。我是怕你聽著生氣,所以特地向你表白。”抱素用手掠過披下來的長發,分辯著說,頗有些窘了。

靜微笑,沒有回答。

雖然談話換了,靜還是神情不屬地隨口敷衍;抱素在探得靜確是在等候一位新從國外回來的女朋友以後,終於滿意地走了。

突然一亮,電燈放光了。左近工廠嗚嗚地放起汽笛來。牛毛雨似乎早已停止,風聲轉又尖勁。天空是一片烏黑。慧小姐終於沒有來。

抱素在歸途中遇見一位姓李的同學,那短小的人兒叫道:“抱,從密司章那裏來吧?”

“何消問得!”抱素賣弄似地回答。

“哈哈!恭賀你成功不遠!”

抱素不回答,大踏步徑自走去,得意把他的瘦長身體漲胖了。

S大學的學生都參加“五卅”周年紀念會去了——幾乎是全體,但也有臨時規避不去的,例如抱素和靜女士。學校中對於他倆的關係,在最近一星期中,有種種猜度和流言,這固然因為他們兩個人近來過從甚密,但大半還是抱素自己對男同學泄露秘密。短小精悍的李克,每逢聽完抱素炫奇似的自述他的戀愛的冒險的斷片以後,總是閉目搖頭,像是諷刺,又像是不介意,說道:“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這個“理性人”——同學們公送他的綽號——本來常說世界萬事皆小說,但他說抱素的自述是小說,則頗有懷疑的意味。可是其餘的同學都相信抱素和靜的關係確已超過了尋常的友誼,反以李的態度為妒忌,特別是有人看見抱素和靜女士同看影戲以後,更加證實了;因為靜女士從沒和男同學看過影戲,據精密調查的結果。

現在這“五卅”紀念日,抱素和靜女士又被發見在P影戲院裏。還有個青年女子——彎彎的秀素,清澈的小眼睛,並頰上有笑渦的,也在一起。

這女子就是我們熟識的慧女士,住在靜那裏已快一星期了。她的職業還沒把握。她搬到靜處的笫二日,就遇見了抱素,又是來“報告消息”的。這一天,抱素穿了身半舊的洋服;血紅的領結——他喜歡用紅領帶,據說他是有理由地喜歡用紅領帶——襯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兒,亂蓬蓬的長頭發,和兩道劍眉,就頗有些英俊氣概,至少確已給慧女士一個印象——這男子似乎尚不討厭。在抱素方麵呢,自然也覺得這位女性是惹人注意的。當靜女士給兩人介紹過以後,抱素忙把這兩天內有不少同學因為在馬路上演講廢除不平等條約而被捕的消息,用極動聽的口吻,報告了兩位女士,末了還附著批評道:“這些運動,我們是反對的;空口說白話,有什麼意思,徒然使西牢裏多幾個犯人!況且,聽說被捕的誌士們的口供竟都不敢承認是來講演的,實在太怯,反叫外國人看不起我們!”說到最後一句,他猛把桌子拍了一下,露出不勝憤慨的神氣。

靜是照例地不參加意見,慧卻極表同情;這一對初相識的的人兒便開始熱鬧地談起來,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自此以後,靜的二房東便常見這惹眼的紅領帶,在最近四五天內,幾乎是一天兩次。並且靜女士竟也破例出去看影戲;因為慧女士樂此不疲,而抱素一定要拉靜同去。

這天,他們三個人特到P影戲院,專為瞻仰著名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罪與罰》。在靜女士的意思,以為“五卅”日到外國人辦的影戲院去未免“外慚清議”,然而終究拗不過慧的熱心和抱素的鼓動,影片演映過一半,休息的十分鍾內,場裏電燈齊明,我們看得見他們三人坐在一排椅子上,靜居中。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暖。慧穿了件紫色綢的單旗袍,這軟綢緊裹著她的身體,十二分合適,把全身的圓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盡致;一雙清澈流動的眼睛,伏在彎彎的眉毛下麵,和微黑的麵龐對照,越顯得晶瑩;小嘴唇包在勻整的細白牙齒外麵,像一朵盛開的花。慧小姐委實是迷人的啊!但是你也不能說靜女士不美。慧的美麗是可以描寫的,靜的美麗是不能描寫的;你不能指出靜女士麵龐上身體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地合於希臘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麼特點,肉感的特點;你竟可以說靜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湊合為“靜女士”,就立刻變而為神奇了;似乎有一樣不可得見不可思議的,聯係了她的肢骸,布滿在她的百竅,而結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個的美。慧使你興奮,她有一種攝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隻往她旁邊挨;然而緊跟著興奮而來的卻是疲勞麻木,那時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個美人在這裏任憑你挑選時,你一定會奔就靜女士那樣的女子,那時,她的幽麗能熨貼你的緊張的神經,她使你陶醉,似乎從她身上有一種幽香發泄出來,有一種電波放射出來,愈久愈有力,你終於受了包圍,隻好“繳械靜候處分”了。

但是現在靜女士和慧並坐著,卻顯得平凡而憔悴,至少在抱素那時的眼光中。他近日的奔波,同學們都說是為了靜,但他自己覺得多半是已變做為了慧了。隻不過是一個“抱素”,在理是不能抵抗慧的攝引力的!有時他感得到在慧身邊雖極快意,然而有若受了什麼威脅,一種窒息,一種過度的刺激,不如和靜相對時那樣甜蜜舒服,但是他下意識地隻是向著慧。

嘈雜的人聲,不知從什麼時候騰起,布滿了全場;人人都乘此十分鍾鬆一鬆過去一小時內壓緊的情緒。慧看見坐在她前排斜右的一對男女談得正忙,那男子很麵熟,但因他低了頭向女的一邊,看不清是誰。

“一切罪惡都是環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氣,回眸對抱素說。

“所以我對於犯罪者有同情。”抱素從靜女士的頸脖後伸過頭來,像預有準備似地回答。“所以國人皆曰可弑的惡人,未必真是窮凶極惡!所以一個人失足做了錯事,墮落,總是可憐,不是可恨。”接著也歎息似地吐了一口氣。

“據這麼說,‘罰’的意義在哪裏呢?”靜女士微向前俯,斜轉了頭,插進這一句話;大概頸後的咻咻然的熱氣也使她頗覺不耐了。

抱素和慧都怔住了。

“如果陀斯妥以夫斯基也是你們的意見,他為什麼寫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慎重考慮,認為弑人而救人是合理的,然後下手弑那個老嫗呢?為什麼那少年暗弑人後又受良心的責備呢?”靜說明她的意見。

“哦……但,但這便是陀氏思想的未徹底處,所以他隻是一個文學家,不是革命家!”抱素在支吾半晌之後,突然福至心靈,發見了這一警句!

“那又未免是遁辭了。”靜微微一笑。

“靜妹,你又來書呆子氣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我們自己有腦,有主張,依自己的觀察是如何便如何。我是承認少年賴斯柯尼考夫為救母姐的貧乏而殺老嫗,拿了她的錢,是不錯的。我所不明白的,他既然殺了老嫗,為什麼不多拿些錢呢?”慧激昂地說,再看前排的一雙男女,他們還是談得很忙。

靜回眼看抱素,等待他的意見;抱素不作聲,似乎他對於劇中情節尚未了了。靜再說:“慧姐的話原自不錯。但這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一個什麼人,很可研究。安那其呢?個人主義呢?唯物史觀呢?”

慧還是不斷地睃著前排的一對男女,甚至抱素也有些覺得了;慧猛然想起那男人的後影像是誰來,但又記不清到底是誰:舊事舊人在她的記憶早是怎樣地糾紛錯亂了!

靜新提出的問題,又給了各人發言的機會。於是“罪”與“罰”成了小小辯論會的中心問題。但在未得一致同意的結論以前,《罪與罰》又繼續演映了。

在電影的繼續映演中,抱素時時從靜的頸後伸過頭去發表他的意見,當既得慧的頷首以後,又必轉而問靜;但靜似乎一心注在銀幕上,有時不理,有時含糊地點了一下頭。

待到影片映完,銀幕上放出“明日請早”四個淡墨的大字,慧早已站起來,她在電燈重明的第一秒鍾時,就搜看前排的一對男女,卻見座位空著,他倆早已走了。這時左右前後的人都已經站起來,蠕蠕地嘈雜地移動;慧三人夾在人堆裏,出了P戲院。馬路上是意外的冷靜。兩對印度騎巡,緩緩地,正從院前走過。戲院屋頂的三色旗,懶懶地睡著,旗杆在紅的屋麵畫出一條極長的斜影子。一個煙紙店的夥計倚在櫃台上,捏著一張小紙在看,仿佛第一行大字是“五卅一周紀念日敬告上海市民”。

抱素在學校裏有個對頭——不,應該說是他的畏忌者,——便是把世間一切事都作為小說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短小,是大家共見的;精悍,卻是抱素一人心內的批評,因為他弄的玄虛,似乎李克都知道。抱素每次侃侃而談的時候,聽得這個短小的人兒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又聽完了一篇小說的朗誦了”,總是背脊一陣冷;他覺得他的對手簡直是一個鬼,不分日夜地跟蹤自己,偵察著,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詭譎。抱素最恨的,是知道他的秘密,“一個人應該有些個人的秘密;不然,就失了生存的意義。”抱素常是這麼說的。但是天生李克,似乎專為偵察揭發抱素的秘密,這真是莫大的不幸。

除此而外,抱素原也覺得李克這人平易可親。別的同學常譏抱素為“墮落的安那其主義者”,李克卻不曾有過一次。別的同學又常常譏笑抱素想做“鍍金博士”,李克也不曾有過一次。在同學中,李克算是學問好的一個,他的常識很豐富,舉動極鎮定,思想極縝密;他不愛胡鬧,也不愛做出劍拔弩張的誌士的模樣來,又不喜嬲著女同學講戀愛:這些都是抱素對勁的,尤其是末一項,因為靜女士在同學中和李克也說得來。總之,他對於李克,憑真心說話,還是欽佩的成分居多;所有一點恨意,或可說一點畏忌,都是“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冷諷的話惹出來的。

但在最近,抱素連這一點恨意也沒有了。這個,並不是因為他變成大量了,也不是因為他已經取消了“個人應有秘密”的人生觀,卻是因為李克不複知道他的秘密了。更妥當地說,因為抱素自己不處處在男同學前編造自己與靜女士的戀愛,因而“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刺心的話亦不再出自李克之口了。抱素現在有一個新秘密。這新秘密,他自以為很不必在男同學跟前宣傳的。

這新秘密,從何日發芽?抱素不大記得清楚了。在何日長成?卻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戲院裏看了《罪與罰》出來後的晚上。

那一天下午,他和兩位女士出了戲院,靜女士說是頭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飛路的行人道上閑步。大概因為天氣實在困人吧,慧女士殢著一雙眼,腰肢軟軟的,半倚著抱素走。血紅的夕陽掛在遠處樹梢,道旁電燈已明,電車轟隆隆駛來,又轟隆隆駛去。路上隻有兩三對的人兒挽著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來的女工,匆匆地橫穿馬路而去,嚌嚌嘈嘈,不知在說些什麼。每逢有人從他們跟前過去,抱素總以為自己是被注視的目標,便把胸脯更直挺些,同時更向慧身邊挨近些。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慧女士低了頭,或者在想什麼心事;抱素呢,雖然昂起了頭,卻實在忐忑地盤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鍾了。

夕陽的半個臉孔已經沒入地平線了,天空閃出幾點疏星,涼風開始一陣一陣地送來。他們走到了呂班路轉角。“密司周,我們就在近處吃了夜飯吧?”躊躇許久以後,抱素終於發問。

慧點頭,但旋又遲疑道:“這裏有什麼清靜的菜館麼?”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國公園內的食堂去。”抱素萬分鼓舞了。

“好吧,我也要嚐嚐中國的法國菜是什麼味兒。”

他們吃過了夜飯,又看了半小時的打木球,在公園各處走了一遍,最後,揀著園東小池邊的木椅坐著歇息。榆樹的巨臂伸出在他們頭頂,月光星光全都給遮住了。稍遠,蒙蒙的夜氣中,透露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樹葉遮隔了的園內的路燈。那邊白茫茫的,是旺開的晚香玉,小池的水也反映出微弱的奇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色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靜坐著,這幽靜的環境使他們暫時忘記說話。

忽然草間一個蟲鳴了,是細長的顫動的鳴聲。跟著,池的對麵也有一聲兩聲的蟲鳴應和。閣閣的哇鳴,也終於來到,但大概是在更遠的溝中了。夏初晚間的陣風,雖很軟弱,然而樹枝也索索地作響。

慧今晚多喝了幾杯,心房隻是突突地跳;眼前景色,又勾起舊事如潮般湧上心頭。她懶懶地把頭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噓了口氣——你幾乎以為就是歎息。抱素冒險似地伸過手去輕輕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動。

“慧!這裏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著題目發問了。

慧撲嗤地一笑。

“差不遠吧?”抱素不得要領地再問,更緊些握著慧的手。

“說起菜,我想起你吃飯時那種不自然而且費力的神氣來了!”慧吃吃地笑,“中國人吃西菜,十有九是這般的。”撫慰似地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師吧!”抱素無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話緒也引出來了。他們談巴黎,又談上海的風俗,又談中國影片,最後又談到《罪與罰》。“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兒生氣?”抱素突然問。

“她……她向來是這個態度。”慧沉吟著說,“但也許是惱著你吧?”慧忽然似戲非戲地轉了口。

即使是那麼黑,抱素覺得慧的一雙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絕對不會。我和她不過是同學,素來是你恭我敬的,她為什麼惱著我。”他說時聲音特別低,並且再挨近慧些,幾乎臉貼著臉了。慧不動。

“不騙人麼?”慧慢聲問。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夾著酒氣,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陽穴的血管跳動起來,心頭像有許多螞蟻爬過。

“決不騙你!也不肯騙你!”說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覺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壓力,覺得自己的僅裹著一層薄綢的髀股之間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熱。這熱,立刻傳布於全身。她心裏搖搖地有點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們學校內是常鬧戀愛的,前些時,還出了一樁笑話。但我和那些女同學都沒關係,我是不肯濫用情……”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除非是從今以後,我不曾戀愛過誰。”

沒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見慧兩眼半閉,胸部微顫。他仿佛聽得耳邊有個聲音低低說:“她已經動情!”自己也不知怎麼著,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頸脖,喃喃地說道:“我隻愛你!我是說不出的愛著你!”

慧不作聲。但是她的空著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紅的嘴唇上親了一個嘴。

長時間的靜默。草蟲似乎早已停止奏樂。近在池邊的一頭蛙,忽然使勁地咯咯叫了幾聲,此後一切都是靜寂。漸漸地,涼風送來了悠揚的鋼琴聲,斷斷續續,聽不清奏什麼曲。

慧回到住所時,已經十一點鍾,酒還隻半醒,靜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鋪位,在西窗下,正對書桌,是一架行軍床,因為地方窄,所以特買的,也掛著蚊帳。公園中的一幕還在她的眼前打旋,我們這慧小姐在狹小的行軍床上輾轉翻身,一時竟睡不著。一切舊事都奔湊到發脹的腦殼裏來了:巴黎的繁華,自己的風流逸宕,幾個朋友的豪情勝概,哥哥的頑固,嫂嫂的嘲笑,母親的愛非其道,都一頁一頁地錯亂不連貫地移過。她又想起自己的職業還沒把握,自己的終身還沒歸宿;粘著她的人有這麼多。真心愛她的有一個麼?如果不事苛求,該早已有了戀人,該早已結了婚吧?然而不受指揮的倔強的男人,要行使夫權拘束她的男人,還是沒有的好!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青春剩下的不多,還早打定了主意吧?但是有這般容易幺?她覺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淚來。她想:若在家裏,一定要撲在母親懷裏痛哭一場了。“二十四歲了!”她心裏反複說:“已經二十四歲了麼?我已經走到生命的半路了麼?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飛一般過去,是快樂,還是傷心呀?”她努力想捉住過去的快樂的片斷,但是剛想起是快樂時,立即又變為傷心的黑影了。她發狂似地咬著被角,詛咒這人生,詛咒她的一切經驗,詛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讓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吧,她一定要十二分謹慎地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要周詳計劃如何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決不能再讓它草草地如癡如夢地就過去了。但是現在完了,她好比做夢拾得黃金的人,沒等到夢醒就已胡亂花光,徒然留得醒後的懊悵。“已是二十四了!”她的興奮的腦筋無理由地頑強地隻管這麼想著。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針,刺入她的頭殼,直到頭蓋骨痛得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個飛輪,在她頭裏旋,直到她發昏。冷汗從她額上透出來,自己幹了,又重新透出來。胸口脹悶得像有人壓著。她無助地仰躺著,張著嘴喘氣,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胸部頭部已經輕快了許多;茫茫的,飄飄的,似乎身體已經架空了。決不是在行軍床上,也不是在戲院,卻是在法國公園裏;她坐在軟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頭枕著她的股。一朵粉紅色的雲彩,從他們頭上飛過。一隻白鵝,啪嗒,啪嗒,在他們麵前走了過去。樹那邊,跑來了一個孩子——總該有四歲了吧——彎彎的眉兒,兩點笑渦,跑到她身邊,她承認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舉手摸小孩子的頭頂,忽然一個男子從孩子背後閃出來,大聲喝道:“我從戲院裏一直找你,原來你在這裏!”舉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吧!在外國時我何曾虧待你,不料你瞞著我逃走!這野男子又是誰呀!打吧,打吧!”她慌忙地將兩手護住了抱素的頭,“啪”的一下,手仗落在自己頭上了,她分明覺得腦殼已經裂開,紅的血,灰白色的腦漿,直淋下來,沾了抱素一臉。她又怒又怕,又聽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時隻是怒極了,猛看見腳邊有一塊大石頭,雙手捧過來,霍地站起身;但那男子又來一杖……她渾身一震,睜大眼看時,卻好好地依舊躺在行軍床上,滿室都是太陽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夢境,心頭兀自突突地跳。腦殼並不痛,嘴裏卻異常幹燥。她低聲喚著“靜妹”,沒人回答。她掙紮起半個身體拉開蚊帳向靜的床裏細看,床是空著,靜大概出去了。

慧頹然再躺下,第二次回憶剛才的惡夢。夢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隻保留下最精彩的片斷。她禁不住自己好笑。頭腦重沉沉的實在不能再想。“抱素這個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給他麼?”隻是這句話在她腦中亂轉。不,決不,他至多等於她從前所遇的男子罷了。剛強與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來了。她自從第一次被騙以後,早存了對於男性報複的主意;她對於男性,隻是玩弄,從沒想到愛。議論譏笑,她是不顧的;道德,那是騙鄉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經跳出這圈套了。當她確是她自己的時候,她回想過去,決無悲傷與悔恨,隻是忿怒——報複未盡快意的忿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時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隻剩得不多幾年可以實行她的主義。或者就是這一點幽怨,作成了夜來噩夢的背景。

慧自己分析,達到了“過去的策略沒有錯誤”的結論,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當她洗好臉時,她已經決定:抱素再來時照舊和他周旋,公園裏的事,隻當沒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記的;他要把“五卅”夜作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寫他這新秘密在心葉上。他還等機會作進一步的動作,進一步的要求。

下午兩點鍾,靜女士剛來,見慧仍在房裏。慧把昨晚吃飯的事告訴了靜,隻沒提起她決定“當作沒仃”的事。靜照例地無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來,但是每來一次,總增加了他的納悶。並且他竟沒機會實行他的預定計劃。他有時自己寬解道:“女子大概麵嫩,並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況且。公園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又是幾天很平淡地過去了。抱素的納悶快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一天下午,他在校前的空場上散步,看見他最近不恨的李克走過。他猛然想起慧女士恰巧是李克的同鄉,不知這個“怪人”是不是也知道慧女士的家世及過去的曆史。他雖則天天和慧見麵,並且也不能說是泛泛的交情,然而關於她的家世等等,竟茫無所知;隻知她是到過巴黎兩年的“留學生”,以前和靜女士是同學。慧固然沒曾對他提起過家裏的事,即如她自己從前的事也是一字不談的;他曾經幾次試探,結果總是失敗——他剛一啟口,就被慧用別的話支開去;他又有幾分懼怕慧,竟不敢多問,含糊直到如今。這幾天,因為慧的態度使他納悶,他更迫切地要知道慧的過去的曆史。現在看見了李克,決意要探詢探詢,連泄露秘密的危險也顧不得了。

“密司李,往哪裏雲”抱素帶訕地叫著。

那矮小的人兒立住了,向四下裏瞧,看見抱素,就不介意似地回答說:“隨便走走。”

“既然你沒事,我有幾句話和你講,行麼?”抱素冒失地說。

“行!”李克走前幾步,仍舊不介意似的。

“你府上是玉環麼?你有多久不回家了?”抱素很費斟酌,才決定該是這般起頭的。

“是的,三個月前我還回家去過一次呢。”那“理性人”回答。他心裏詫異,他已經看出來,抱素的自以為聰明然而實在很拙劣的寒暄,一定是探詢什麼事的冒頭。

“哦,那麼你大概知道貴同鄉周定慧女士這個人了?”抱素單刀直入地轉到他的目的物了。

李克笑了一笑。抱素心裏一抖,他分辨不出這笑足好意還是惡意。

“你認識她麼?”不料這“理性人”竟反問。

抱素向李克走近一步,附耳低語道:“我有一個朋友認識她。有人介紹她給我的朋友。”旋又拍著李克的肩膀道:“好朋友,你這就明白了吧?”

李克又笑了一笑。這一笑,抱素斷定是頗有些不尷不尬的氣味。

“這位女士,人家說她的極多。我總共隻見過一麵,仿佛人極精明厲害的。”李克照例地板著瞼,慢吞吞地說。“如果你已經滿意了,我還要去會個朋友。”他又加了一句。

“人家說什麼呢?”抱素慌忙追詢,“你何妨說這麼一兩件呢?”

但是李克已經向右轉,提起腳跟要走了。他說:“無非是鄉下人少見多怪的那些話頭。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聽了。”

抱素再想問時,李克隨口說了句“再見”,竟自走了,身後拖著像尾巴樣的一條長影子,還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幾秒鍾,這長影子亦漸遠漸淡,不見了。抱素惘然看著天空。他又順著腳尖兒走,在這空場裏繞圈子。一頭癩蝦蟆,意外地從他腳下跳出來;跳了三步,又挪轉身,凸出一對揶揄的眼睛對抱素瞧。幾個同學遠遠地立著,望著他,似乎有議論;他也沒有覺到。他反複推敲李克那幾句簡單的話裏的涵義。他已經斷定:大概李克是實在不知道慧的身世,卻故意含糊閃爍其詞作弄人的;可是一轉念又推翻了這決定,不,這個“理性人”素來說話極有分寸,也不是強不知以為知的那類妄人,他的話是值得研究的。他這麼一正一負地亂想著,直到校裏一陣鍾聲把他喚回去。

S大學的學生對於聞鍾上課,下課,或是就寢,這些小節,本米是不屑注意的;當上課鍾或就寢鍾喤喤地四散並且飛到草地,停歇在那裏以後,你可以聽到宿舍中依然嘩笑高縱。然而這一次鍾聲因為是意外的,是茶房的臨時加工,所以凡是在校的學生居然都應召去了。抱素走進第三教室——大家知道,意外的鳴鍾,定規是到這教室裏來的——隻見黑壓壓一屋子人。一個同學拉住他問道:“什麼事又開會?”抱素瞪著眼,搖了搖頭。背後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真正作孽!夜飯也吃弗成!抱素聽得出聲音,是一位姓方的女同學,上課時慣和靜女士坐在一處的,諢名叫“包打聽”;她得這個美號,一因她最愛刺探別人的隱秘,如果你有一件事被方女士知道了,那就等於登過報紙;二因她總沒說過“偵探”二字,別人說“偵探”,她總說“包打聽”,如果你和她談起“五卅”慘案的經過,十句活裏至少有一打“包打聽”。當下抱素就在這包打聽的方女士身邊一個座位上坐了。不待你開口問,我們這位方女士已經搶著把現在開會的原因告訴你了。她撇著嘴唇,作她的結論道:

“真正難為情,人家勿喜歡,放仔手拉倒,犯弗著作死作活嚇別人!”她的一口上海白也和她的“包打聽”同樣的出名。

抱素惘然答道:“你不知道戀愛著是怎樣地熱烈不顧一切,失戀是怎樣難受呢!”

主席按了三四次警鈴,才把那幾乎漲破第三教室的嘈聲壓低下去。抱素的座位太落後了,隻見主席嘴唇皮動,聽不出聲問,他努力聽,方始抓住了斷斷續續的幾句:“戀愛不反對……妨礙工作卻不行……王女士太浪漫了……三角戀愛……”

“主席說,要禁止密司忒龍同王女士戀愛。為仔王女士先有戀人,氣得來要尋找哉。”包打聽偏有那麼尖的耳朵,現在傳譯給抱素。

忽然最前排的人鼓起掌來。抱素眼看著方女士,意思又要她傳譯;但是這位包打聽皺著眉頭咕嚕了一句“聽勿清”。幾個人的聲音嚷道:“讚成!強製執行!”於是場中大多數的臂膊都陸續舉起來了。主席又說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場中哄然笑起來了。忽然一個人站起來高聲說道:“戀愛不能派代表的,王既不忍背棄東方。就不該同時再愛龍。現在,又不忍不愛東方,又不肯不愛龍,卻要介紹另一女同學給龍,作自己的替身,這是封建思想!這裏小資產階級女子的心理,大會應給她一個嚴重的處分!”

抱素認得這發言者是有名的“大炮”史俊。

有幾個人鼓掌讚成,有幾個人起來搶著要說話,座位落後的人又大呼“高聲兒,聽不清”,會場中秩序頗呈動搖了。抱素覺得頭發脹起來。辨論在紛亂中進行,一麵也頗有幾人在紛亂中逃席出去。最後,主席大聲說道:“禁止王龍的戀愛關係,其餘的事不問,讚成者舉手!”手都舉起來,抱素也加了一手。隨即匆匆地擠出會場。他回頭看見方女士正探起身來隔著座位和一個女子講話——這女子就是大炮史俊的愛人趙赤珠。

“不愧為包打聽。”抱素一邊走,一邊心裏說,他忽然得一個主意:“我的事何不向她探詢呢?雖然不是同鄉,或許她倒知道的。”

從早晨起,靜女士又生氣。

她近來常常生氣;說她是惱著誰吧,她實在沒有陂任何人得罪過,說她並不惱著誰吧,她卻見著人就不高興,聽著人聲就討厭。本來是少說話的,近來越發寡言了,簡直忘記還有舌頭,以至她的同座包打聽方女士新替她題了個綽號:“石美人”。但是靜女士自己卻不承認是生氣,她覺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書也不是,不看書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麼,還是一個不知。她又覺得一舉一動。都招人議論,甚至於一聲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後做鬼臉嘲笑。她出外時,覺得來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誶罵,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語,好像都是暗指著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門去。有時她也自為解釋道:“這都是自己神經過敏。”但是這可怪的情緒已經占領了她,不給她一絲一毫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