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開誠脫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長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屍身,心裏在問:“如果死人也有知覺,他現在是不是寧願自己還活著,死的是謝曉峰?”
他不能答複。他輕輕扳開燕十三握劍的手,將這柄劍收回到那個鑲著十三粒明珠的劍鞘裏。
名劍縱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劍仍在。人呢?
旭日東升,陽光滿天。謝曉峰沿著陽光照耀下的黃泥小徑,走回了那無名的客棧。昨天他沿著這條小徑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回來。
鐵開誠在後麵跟著他走,腳步也跟他同樣沉重緩慢。
看看他的背影,鐵開誠又不禁在心裏問自己!
——現在他還是謝曉峰,天下無雙的謝曉峰,為什麼他看起來卻好像變了很多?
客棧的女主人卻沒有變。
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裏,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還是癡癡地坐在櫃後,癡癡地看著外麵的道路,仿佛還是在期待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子,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沒有看見騎白馬的王子,卻看見了謝曉峰,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曖昧的笑意,道:“你回來了?”
她好像想不到謝曉峰還會回來,可是他既然回來了,她也並沒有覺得意外。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早已習慣了命運為他們安排的一切。謝曉峰對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經忘了前天晚上她對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後麵還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謝曉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來就應該還在等他,還有他們的那個孩子。
“他們人在哪裏?”
青青懶洋洋地站起來,道:“我帶你去。”
她身上還是穿著那套又薄又軟的衣裳。她在前麵走的時候,腰下麵每個部份謝曉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廳,走進後麵的院子,她忽然轉過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鐵開誠。鐵開誠很想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可是裝得一點都不好。
青青道:“這裏沒有人等你。”
鐵開誠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沒有叫你跟著來!”
鐵開誠道:“你沒有。”
青青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到前麵去等?”
鐵開誠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麵對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神。
青青眼睛裏卻又露出那種曖昧的笑意,看著謝曉峰道:“前天晚上,我本來準備去找你的。”
謝曉峰道:“哦?”
青青輕撫著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連腳都洗過了。”
她洗的當然不僅是她的腳,她的手已經把這一點說得很明顯。
謝曉峰故意問:“你為什麼沒有去?”
青青道:“因為我知道那個女人給我的錢,一定比你給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絕不是個肯在女人身上花錢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顯是在挑逗:“可是隻要你喜歡,今天晚上我還是可以……”
謝曉峰道:“我若不喜歡呢?”
青青道:“那麼我就去找你那個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會喜歡的!”
謝曉峰笑了,苦笑。
這個女人至少還有一點好處,她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心裏想做的事。她也從來不肯放過一點機會,因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過得好些。如果隻從這方麵來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連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問:“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謝曉峰道:“你應該去!”
他說的是真心話,每個人都應該有找尋較好的生活的權力。
也許她用的方法錯了,那也隻不過因為她從來沒有機會選擇比較正確的法子。
根本就沒有人給她過這種機會。
“等你的人,就在那間屋子裏。”
那間屋子,就是謝曉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經走了,走出了很遠,忽然又回頭,盯著謝曉峰,道:“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很不要臉的女人?”
謝曉峰道:“我不會。”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嬰兒般純真無邪。
謝曉峰卻已笑不出。他知道世上還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女人,雖然生活在火坑裏,卻還是可以笑得像個嬰兒。因為她們從來都沒有機會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麼可悲。他隻恨世人為什麼不給她們一些比較好的機會前,就已經治了她們的罪。
黑暗而潮濕的屋子,現在居然也有陽光照了進來。
無論多黑暗的地方,遲早總會有陽光照進來的。
一個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麵對著陽光,盤膝坐在那張一動就會“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上。陽光很刺眼,他那雙灰白的眼珠子卻連動都沒動。
他是個瞎子。
一個女人,背對著門,躺在床上,仿佛已睡著了,睡得很沉。
慕容秋荻並不在這屋子裏,小弟也不在。
這個可憐的瞎子和這個貪睡的女人,難道就是在這裏等謝曉峰的?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
他已經走進來,正想退出去,瞎子卻喚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數瞎子一樣,這個瞎子的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很靈。
他忽然問:“來的是不是謝家的三少爺?”
謝曉峰很驚訝,他想不到這瞎子怎麼會知道來的是他。
瞎子憔悴枯槁的臉上,又露出種奇異之極的表情,又問了句奇怪的話。
“三少爺難道不認得我了?”
謝曉峰道:“我怎麼會認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細看看,一定會認得的。”
謝曉峰忍不住停下來,很仔細看了他很久,忽然覺得有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他的確認得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