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良把女人埋在山背後的鬆林裏,每到夜裏,峽穀裏的人都能聽到他悲傷的哭聲。那些心腸慈軟的女人,也陪著他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這一年的冬季,全公社的勞動力都被集中到擦耳岩來造梯田,山頂上架著大喇叭,天還沒亮,大喇叭就唱開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接下來便是公社書記講話:……今冬明春,我們要大幹快上,掀起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新高潮……喇叭裏不時“噝”的一聲,就像公社書記講著講著,突然從嘴裏拉出一根鐵絲。工地上還有一幅標語:嚴肅認真、團結活潑。公社書記是複員軍人,辦事既嚴肅又認真,但說到團結活潑,社員的腦子首先冒出來的是靈活的脖子,“活脖嘛”,脖子靈活,行動才敏捷嘛。他告訴大家,要艱苦奮鬥,要超英趕美。可農民揮著鋤頭,挑著泥土,卻很難想到自己是在跟誰比試,又不是摔跤、跑步、逢年過節搞玩耍。因此他們總是一邊幹活一邊談論豬呀牛呀,東家長西家短,不時嘻嘻哈哈。
隻有文久良比較符合公社書記的要求,他在兩山之間的窩棚裏專門修理磨禿的鏨子,鑿缺的鋼釺,斷龍的鋤頭。他捶打燒紅的鋼鐵時兩眼放光,就像那鮮紅的鋼鐵裏有精靈在挑逗他,在和他鬧著玩,任他動作怎麼麻利也捉不到它。他不去紮堆談笑,也從不計較幹多幹少。書記很想把他樹立成一個模範標兵,可他一旦離開鐵砧,離開鐵匠鋪,他就像失水的蘿卜,手腳遲鈍,目光呆滯。說個話喉嚨像有顆燙栗子,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公社書記隻好作罷。
姐姐們再給他張羅婚事,他全都搖頭。大家都以為他從此再也不結婚了,對他既欽佩又同情,在這山溝溝裏麵,難得有這麼重情重義的人。
直到他四十二歲那年,他在橫坡坳守水,在“倒龍管”旁邊撿了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他把這個人背去醫院,然後又把她背回家。第二年,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
雲秀風清,滿山紅葉黃花。
文家灰出生這年,大集體解散了,人們整各自的地吃各自的飯。沒有生產隊長,直接和土地打交道,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懸乎。有人懷念起文正澤,說他要是在就好了,就可以到他家去請神了。出乎他們的預料,有一天文久良在鐵匠鋪製作了一套工具,把神從木頭裏請了出來,經他手請出來的神和他父親請出來的一模一樣。漸漸地,文久良成了遠近聞名的神匠。和父親唯一不同的,是他多請了一尊財神。這不是他的意思,是前來請神的人的意願。以前他們從沒供過財神,從現在起,他們不能再怠慢它了。
埋在三岔路口的路神,是文久良最近幾年雕刻的唯一的一尊路神。自從財神在眾神中的地位越來越顯赫,路神、山神、稼禾神就越來越受冷落。最近幾年,有人甚至隻請財神,連家神也不要了。文久良常常為此不安,但他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受到這種潮流的影響,對路神、山神愛理不理。他想起一句俗話:要人的時候要人,不要人的時候屙尿淋,不禁有些慚愧。如果路神心量狹小,那麼,它還會不計前嫌努力向著東莞進發?還會附在兒子文家灰的耳邊大吼一聲:家灰,你有好多年沒回家了?哼!
文久良恨不得把路神刨起來,把自己當路神埋下去。
自從把路神埋在三岔路口,文久良對兒子的想念更加熾烈了。五年了,雖然擦耳岩的人習慣用季節計算時間而不是小時,但五個春秋,也不算短了。
在山坡上幹活時,隻要看見有人走進峽穀,他的心就抑製不住怦怦跳。有好幾次,他以為一定是家灰,拄著鋤頭一瘸一瘸地往山下跑,跑一陣站一陣,直到確定不是家灰,他才遺憾地、害臊地、渾身無力地爬回來。往下跑時,拄著鋤頭不是因為腿瘸,要拄著拐杖才能走,而是因為來不及丟下它,他不用拄任何棍棒都能走。當他往坡上爬時,鋤頭真成拐杖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麵才能挪動腳步似的。
接連十多天,他都在看得見大路的山坡上幹活,今天澆糞,明天除草,禾苗被他侍弄得打蔫兒了,可他一點也沒發現。
菜園裏的豇豆、茄子什麼的,他一會兒嫌它們長得太慢了,怕兒子回來沒菜吃,一會兒又嫌它們長得太快了,再不摘就變老了,不能吃了。
他聽說,最近回來的人多,那邊的工廠不大景氣。他聽到的是片言隻語,是那些從門前路過或者在離他不遠的地裏幹活的人說的。他很想去問個究竟,但他沒去。
吸著葉子煙站在門前看山看水,看千山草黃,楓林如火,看彎曲的小路。薄薄的眼光如果能夠一層一層地鋪在那條路上,都應該有銅錢厚了。
有一天,他從堆放雜物的樓上把很多年前雕刻的三姐找了出來。他以為很難找,實際上他一下就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