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可遇不可求的小說。
用時下網上誇張的話說：額滴神。
我在審稿讀到一半時，感到了驚喜，讀到主人公在逃出精神病院時，感到震撼。
海明威對小說有過一段精彩的冰山論述，說是出現在海平麵的是八分之一，還有八分之七隱藏在海底。其實能夠說出來的人生經驗，也恐怕隻有八分之一，還有不能說出來的八分之七，有一部分是難以言說的，它可能是還構不成完整的經驗，或者是不好表達的，或者是不方便表達的，這些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經驗，常常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這些隱秘的經驗，在官場有一種說法叫潛規則，在心理學上叫潛意識，在物理學上叫潛能。總之，它是人生的秘密，也是社會的秘密，捅破了這層秘密，人性的密碼和社會的密碼也就失竊了，世界的運轉也會隨之發生動蕩。
一位大詩人說過，詩歌就是心靈的密碼。文學在探索心靈密碼，也在探索社會的密碼，但這密碼不是一種公式，不是一個數字，它是文字的意象、小說的內涵。
和《第三隻眼》寫敵我對峙、明爭暗戰不一樣，劉永濤的《我們的秘密》不是一組解密的數字，它其實呈現的是精神的一次奇異的旅程。小說裏的“我”或許是一個精神病人，至少是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人，被關的原因是因為他洞悉了除了他妻子之外所有人的秘密。和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一樣，發現所有的書上，寫的是“吃人”二字。記得中學時代讀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對滿紙的囈語看不懂，等大學的時候，老師講《狂人日記》的主題是反封建、反禮教，覺得魯迅太深刻、也太前衛了。到80年代中期，看到有學者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分析狂人的被迫害狂症狀，對魯迅更加信服了。魯迅的偉大在於洞悉了人性的隱秘而不動聲色，他隻是在小說裏冷靜地呈現，隻有在雜文裏才發出“惡的真聲”，這真聲事關人類的真相和人性的隱秘。
小說主人公的悲劇源於一種猜謎遊戲，他先後和兩個都叫王紅兵的人同過事，由於機關的無聊，他開始猜測同事王紅兵的生活方式、習慣、愛好及至隱私，但久而久之，他居然練成了一種特殊的想象力，或者叫做第三隻眼，能夠通過想象和觀察準確地說出同事的隱私，而對世界秘密的發現，讓第一個王紅兵失蹤，讓第二個王紅兵遠離，讓所有同事避之如瘟疫。當然，主人公的命運可想而知，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我們以往的小說和電影裏，也有過類似的表達方式。進入精神病院是一種悲劇，但進入精神病院之後的悲劇更讓人驚悚，因為主人公的“第三隻眼”作怪，他再次洞悉了精神病院內部的秘密和精神病人之間的秘密，洞悉並且陳述出來，主人公又成為精神病院的異己，成為精神病人中的精神病人，他不但是正常人的公敵，也成為精神病人的公敵，他的處境自然堪憂，他既不能生活在正常人的世界，也不能生活在非正常人的世界，這樣的困境，這樣的囧境，甚至是存在主義不能概括得了的，也不是卡繆那個“局外人”在當下語境的延伸。他隻有逃亡到接近荒蕪、接近消失的村莊，而村莊的守護神藏獒阿黃成為他的知音，也成為他的守護神。
這是一篇將人性、神性、鬼性和詩性完美結合在一起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寫得陰暗、冷漠，但作家在詭異中依然看見“光”，依然不忘記這個世界上的善意、良知、純真。雖然主人公的第三隻眼盡覽世間一切秘密和隱私，但在麵對他心愛的妻子時，卻屏蔽了，他不能窺視到她的真相，不能猜測到她內心的波瀾，而作為電視台主持人的妻子在麵對各種桃色流言時保持的沉默，也是一種生存之道。是怕揭穿流言之後傷害他人？還是借流言中的權勢保護自己？主人公第三隻眼的死角，是對愛情存有理想。愛情的魅力會遮蔽很多的洞悉。而主人公在精神病院與女護士的情愛，在於詩的神奇，在那樣的困境和囧境下，交流是多麼艱難和奢侈的事件，但他和她憑借詩的語言交流、溝通、相愛。這一切說明作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愛能夠穿越一切，愛也能夠屏蔽一切。愛無限。
[ 作者係本刊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