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中篇小說 天衣(王秀梅)(3)(2 / 3)

謝小沛苦惱著這個見麵。包括這條莫名其妙的睡裙。實際上,她並不知道這條睡裙的來曆。大約一個月前,謝小沛在武搏車裏發現了它。當時武搏下車去一個自動取款機前取款,謝小沛坐在副駕上等。她打開副駕儲物箱找前幾天放在裏麵的一盒巧克力——那張玫瑰色的取衣單,從一張碟片裏掉了出來。碟片是許久以前的,他們早已不用那過時的東西——謝小沛定期往導航儀裏下載一些歌曲,武搏也習慣了用導航儀聽歌。碟片裝在一隻塑料盒子裏,盒子晦暗發黃,有兩道不規則的裂痕,像是冰封河麵上綻裂的冰隙。在謝小沛的翻動中,它掉到地上,盒蓋大開,像一本書被翻開。謝小沛驚訝於取衣單上那行油筆寫下的時間,不相信它是七年前的東西。她把它夾進自己的錢包裏。

拿走這張取衣單的目的,謝小沛並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還有許多,都是圍繞取衣單而生發出來的。她隻知道,它是李美麗店裏的東西。

一張七年前的取衣單,它能代表什麼呢?說不定,它不過是店裏回收的無數取衣單中的一張而已:客人取走了衣物,李美麗隨手把它裝進衣袋;坐車時又隨手把它從衣袋裏掏出來,夾在碟片裏……

謝小沛覺得這是最符合邏輯的想象。但她仍莫名其妙地把它夾進錢包裏。她把碟片裝進盒子,仍然放在儲物箱最底層。

最近的這一年,謝小沛偶爾會想到李美麗。當然,她過去也會想到李美麗,但過去她認為那女人、他們的婚姻,都和自己無關。她和李美麗之間,毫無比對的必要和意義……如今,她覺得自己在這場愛情中快速蒼老了,妥協了,庸俗了。後來想到李美麗的時候,她常衝動地想去一趟改衣店,看看那個沒有比對意義的人。謝小沛惱恨這種庸俗。

謝小沛還惱恨自己的肚子。她深刻地重新理解意外的含義,認為它是一個極具不幸色彩的詞語,包含了極其被動的悲壯意味。謝小沛紮起圍裙,把她的深刻理解一點點包進餃子裏。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她必須選擇其一。過去是她在人行便道上說給武搏的那句輕蔑的英語;未來,卻是一隻隻含義複雜的餃子。

武搏半夜時分從她身邊離開。這個沒有孩子的男人,撫摸了臉前那個平淡無奇的肚腹,就像摸到了裏麵那個孩子一樣。他悒鬱地感動了。但謝小沛知道,一旦離開這個肚子,那感動或許瞬間就會被別的更強大更現實的力量擊碎。謝小沛多麼明白這些啊,她惱恨著這種明白。

讓謝小沛感到意外的是,取衣單居然標誌著一件實實在在的衣物。而她,懵裏懵懂成為一個七年前把黑色睡裙遺忘在改衣店的女人。縫紉機嗡隆隆響著,時斷時續。李美麗認真地埋頭其中,生怕那嬌嫩的桑蠶絲有一絲絲破損。

李美麗的電話響起來時,著實嚇了她們兩人一跳。謝小沛說:“你的。”

李美麗從包裏拿出手機,放在耳朵上:“老武。”武搏在那邊問:“在哪呢?”李美麗說:“還能在哪。改衣店呢。”武搏沒話找話:“顧客多不多?”李美麗說:“今天元旦。上午多些,下午隻有幾個。大家都在家準備好飯呢。”武搏說:“哦。”李美麗說:“還有事沒?我在給顧客改衣服。”武搏說:“我是想問……早上我們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李美麗說:“我下班後去爸媽那裏。抽煙機壞了。你要不要去?有事就忙你的去。”武搏說:“美麗……”李美麗說:“傳達室有我的快遞,你回家時幫我拿上樓。就這樣,掛了啊。”

死老武!謝小沛咬咬牙。“你丈夫?”她問李美麗。

“是啊。”李美麗仍在對付縫紉機。

“老武?也姓武?”

“是啊,怎麼了?”

“沒怎麼。我是說……他們怎麼都姓武。”

“那有什麼奇怪的,”李美麗抬頭笑了笑:“武也算個大姓吧。”

“你丈夫有過外遇沒有?”謝小沛直截了當地問。

“有過。”李美麗說。

謝小沛沒想到李美麗會這麼痛快地回答她,而且,是這樣一個答案。

6

服裝大樓裏亮起燈。元旦的下午,客人越來越少。謝小沛感到雙腿腫脹。她站起身,在走廊裏走了幾步。走廊裏零星地走動著幾個顧客,並不打算走進店裏去,隻用狐疑和挑剔的目光逐一往裏打量。店裏的老板懶洋洋地招呼一聲:進來看看。多數袖著手,靠在門框上,打量這幾個顧客。一個男人拎著件衣服從拐角處猛然拐過來,急匆匆的。他近似發怒地奔過來,兩手抖摟開衣服,說:“看看,一條大口子。補一補,多少錢?”

李美麗正在剪斷睡裙上的線。“不補。”她說。

“什麼意思!不補!你這裏不是改衣店嗎!難道是飯店!我打聽了三個人才找到這裏!都說你補得天衣無縫!這皮衣一萬多!剛買五天!”男人揮舞著一隻手,另一隻重重地把皮衣蹾在案子上。

李美麗把睡裙從縫紉機上拿起來,兩隻手提著,上下端量,邊說:“今天是小店最後一天營業。不再接活了。”

“最後一天!誰說的!我急著穿呢!”男人又提起皮衣,抖摟了一下。

李美麗看了男人一眼,說:“抱歉。店是我的,我說的,今天最後一天營業。從明天起,我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