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簇新的長庚提了兩盒點心就自己去。這是長庚的第三次相親,要說起來,也算是見過世麵了,可長庚還是緊張,心裏頭像架了一麵鼓,咚咚地響個不停,前兩次有媒人領著,自己都扭捏得不行,這一次自己一個人應付得來嗎?若給長庚一畝地,長庚一早上就把它耕了,若給長庚一堆木頭,長庚一晌午就把它劈了,若光是去見個妹頭,長庚也不怕,嘴訥些有什麼?自己有的是力氣,上前就把她緊抱了,抱到廂房裏把她生瓜做成熟瓜,村後老四的老婆不就是這麼來的嗎?老四說,對付妹頭有什麼難呢,你不要金貴她,妹頭就像莊稼地一樣,犁過了,耙過了,就和你親了。可長庚現在去見的可不是綾羅一個人,是人家一大家子,和地有什麼關係呢?娘和鳳娥嫂子教的場麵話倒是記住了,可現在記住有什麼用呢?等到一見人,這一句句話,怕就變成了小老鼠,逃得無影無蹤。
長庚自己也恨不得變成小老鼠逃了,但哪能呢?長庚不是想要老婆嗎?想要的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走到桂子塘的時候,長庚遇到了正在那裏釣魚的堂兄弟長生,也就是這一遇,使綾羅成了長生的老婆。
單從長庚要長生陪他去相親的這件事上就能看出長庚是個老實坯,怎麼能讓長生陪著去相親呢?長生長得多風流熨帖呀,眉是眉,眼是眼,一張皮膚像妹頭一樣細白。而長庚呢,雖說也不醜,五官也周正,可有個緞子一樣的長生在邊上襯著,就襯出了長庚的粗糙和木訥來,這是白米和糟糠的區別,是玉和石頭的區別,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後生原來也像花,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
相親的結果是綾羅相中了長生。
鳳娥現在又成了長生和綾羅的媒人,長生的爹娘本來是不打算急著給長生娶人的,長生還小,才二十三歲,加上大兒子去年剛娶媳婦,手頭也緊。可鳳娥不是說綾羅看上了長生嗎?長生的娘是精明人,知道這是樁便宜事。打蛇隨棍上,吃卵趁燙剝。反正早遲長生要娶人的,既是妹頭看上了後生,那彩禮總要少要些,定親的麻糍呀,穀酒呀,豬肉呀,總要少要些,不少要?不少要我就不娶。你綾羅已經二十四了,比我家長生還要大一歲,又是你藤來纏我樹,不是我樹去纏你藤。老兩口躺在床上,嘀咕了半夜,興奮得很。第二天一早又把女兒長玉從石橋鎮婆家叫了回來,長玉在家中是老大,嫁的老公又能幹得很,在酒廠做事拿公家的錢,所以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長生娘都喜歡和女兒商量。長玉說,這是長生娶老婆,行不行的還不是他拿主意。可長生能有什麼主意?長生的魂在相親的那天就被端茶送水的綾羅勾走了。
但長生的娘還是過了好幾天才回的鳳娥。急什麼呢?這是該拿一把的時候,就是要鳳娥和綾羅屋裏看出他們的猶豫和為難來,看出他們的不情不願來,這是鄉下婦人的智慧,鄉下的婦人不像城裏婦人那樣有見識,但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本領卻是天生的。長生的娘對鳳娥說,嬸子我倒是想娶的,兒子大了,我們也老了,肩上的擔子早卸一天是一天,可屋裏的境況你也知道,長福去年娶了人,今年生兒子又替他做滿月,哪還拿得出彩禮錢呢?長生娘話裏的意思,鳳娥也是懂的,但鳳娥是中間人,一邊是娘家,一邊是婆家,兩邊都是要幫的,兩邊的麵子也都是要顧的,所以鳳娥的話說得珠圓玉潤。鳳娥說,是呀,接二連三地做喜事,手頭是難哪。可長生和綾羅那妹頭不是有緣分嗎?緣分到了,做大人的再難,借錢背債,還不得給他娶,嬸子呀,這也是你屋裏的福氣呀,長庚娘不是還想不著嗎?鳳娥的話,長生娘愛聽。長生娘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有福氣的女人,老公雖說本分忠厚些,可知道疼惜自己的女人,一輩子一根指頭也沒舍得彈過自己,三個兒女也生得高高大大,排場得很,兒媳也爭氣,進門就生個孫子。現在長生呢,還有本事把長庚的老婆搶了過來。想到長庚娘一張黃臉氣成了一張青臉的樣子,長生娘甚至都忍不住想笑了,心裏實在驕傲得不行。
驕傲的長生娘有些上了鳳娥的當,就爽快地讓鳳娥去陳家灣拿禮單。這是這地方的風俗,雙方有意結親了,就讓媒人上女方家要禮單,禮單上是女方家開出的結婚的條件,要幾多酒,幾多豬肉,幾多錢,幾多金子,都一項一項地寫在上麵。開禮單時候,妹頭的父母一般都是有些恨的。能不恨嗎?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妹頭,到頭來卻要去替人家洗衣做飯,生兒育女,這真是賠本的買賣呀,因此,禮單的輕重自然和男方家的家境有關,也和妹頭父母的情緒有關,恨有幾重呢,禮單也就有幾重。長生娘說,禮單要是重了,那這個妹頭我屋裏恐怕就娶不成了。怎麼會重呢,鳳娥說,這是天作之合,她綾羅的父母還能不成全?第二天鳳娥就去了陳家灣,拿回來的禮單果然不重:金子是四錢,用來打一個戒指一對耳環,嫁妝錢呢,也不算多,六千塊,是用來置辦妹頭四季衣物的,還有二百斤豬肉、十桌酒席、十擔糯米。這比娶大兒媳時還省下了小一千,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再說,長生的父母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都要養兒育女,知道人家的艱難,把禮單上的東西減得太少了,不但妹頭屋裏的臉上不好看,就是對長生,也不好交代,一樣的兄弟,結婚憑什麼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