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篇小說 百合(蘇蘭朵)(3)(2 / 3)

正當我和陳紅以為一家人真正團聚的時刻已經臨近時,崔雅萍卻告訴我們,我要回家了,明天就走。

陳紅一愣,情緒接著就失控了。為什麼呀?這待得好好的,嫌我們伺候得不好嗎?我在後麵使勁拽她衣服,嘴巴使上了蜜,姥姥,你就別回去了,我舍不得你走啊。崔雅萍摸了摸我的頭,你想姥姥了,就到姥姥家去,姥姥給你烙糖酥餅。陳紅一把把我撥拉到旁邊去,烙什麼糖酥餅,多大年紀了你知不知道啊?這要再摔一次,可就不是腿的事了,馮大夫不是說了嗎?你現在全身的骨頭都變脆了。那叫骨質疏鬆,我會注意的,我就是幹這個的。我姥姥並不打算妥協。不行,走也不能現在走,明年我們這就動遷了,到時候,我們一起搬到你那邊住。到時候你們去就是了,你先讓我回去。陳紅耷拉著臉不吭聲。我使勁摟住崔雅萍的脖子,姥姥——崔雅萍態度緩和了些,我在這住不方便,舟兒還要跟你媽擠一個房間。有什麼不方便的,你搬到我爸的屋裏住不就得了?你說啥?崔雅萍像川劇變臉一般,瞬間黑了臉。我憑什麼搬到他屋裏?我犯賤是不!說完,怒氣衝衝推開我們倆,徑自去她的房間,力氣大得驚人。我還頭一次見她發這麼大火。這下,誰也勸不了了。

陳忠誠一開始還在看電視,後來見我們仨拉拉扯扯的,有點覺得不對勁。等到崔雅萍大聲質問我媽,然後甩手而去時,他的眼中開始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沒多大工夫,崔雅萍背著她的大包出來了。你們誰也不用送我,我就打個車,20分鍾就到家了。陳紅氣得不停喘著粗氣,不動,也不說話。我慌忙奔過去,姥姥,我送你回去吧。崔雅萍看了一眼我媽,好吧,你把我送上出租車就行。陳紅在我後麵嚷,王小舟,你腦子有毛病是不?你個二百五!我背著崔雅萍的大包猶豫了。陳紅這次是真的惱了,機關槍一般發泄起來。我就不明白,你就這麼別著勁,別了半輩子,對你有什麼好處?全家人都跟著你遭罪。我爸心裏對你是有愧的,你也一直惦記他,這是何苦呢?再說,他現在就是一個傻子,已經受到懲罰了,你還不肯原諒他嗎?崔雅萍靜靜地聽著,麵無表情。直到陳紅發泄完了,才伸手去開門。這時候,陳忠誠采取行動了。他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拽住崔雅萍,問道,幹啥?崔雅萍盯著他的臉,大聲說,回家!陳忠誠有點迷惑,但還是死死拽著崔雅萍不放,不能走!你放開我,憑什麼不能走?這又不是我的家。陳紅在遠處吼,這怎麼就不是你的家?我姥姥鐵青著臉沒吭聲,用手使勁摳著陳忠誠的手指,拚命往前挪動著腳步。我被他倆夾擊著,不知如何是好。陳忠誠在這似曾相識的掙紮與挽留中,好像記起了什麼。我覺得有一種東西從他渾濁的目光裏掙脫出來,臉色因激動變得通紅,他的嘴唇開始顫抖,我甚至聽到了他怦怦的心跳……這樣僵持了半天,我聽到我姥爺說出一句清晰無比的話,像一隻衝破牢籠的困鳥——雅萍,你不能走啊!說完就昏了過去。

陳紅後來跟我說,你姥爺當年要是這麼清醒,你姥姥或許不會走。當然了,你姥姥若是肯忍下這口氣,衛麗響或許也進不了我們家。你姥爺當時,其實左右為難,沒什麼主意。隻有衛麗響是自信的,像個戰士一樣衝進了我們家。她以為年輕美麗可以戰勝一切,可衝進來之後,才發現,她不是勝利者。陳紅絮絮叨叨說著,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沒有勝利者,大家都輸了。她搖著頭說,我也輸了。我第一次聽她跟我講這些。我握著她粗糙的手,真希望自己可以年長幾歲。我感受得到,這一切令她煩惱、疲憊。當年,可能就是在這樣的煩惱和疲憊之下,她遇到了我的爸爸——她的大學老師,一個年長她近20歲,原本抱定獨身主義的曆史學者。她炮製了和衛麗響一樣的謊言,告訴我爸爸,她懷孕了。逼著他結了婚,又逼著他來到這個城市,住進她的家裏。他們結婚不久,衛麗響就走了。陳忠誠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切,包括這個比自己沒小多少的女婿。在我與父親共同生活的十多年裏,無法判斷他是否幸福。可以確定的是,他對我媽媽非常好,也非常愛我。在我嚴厲警告他不許到學校接我,以免被同學當成我爺爺之後,他依然非常愛我。陳紅就是在那些年裏,脾氣被寵得越來越壞。當我溫文爾雅的南方爸爸用他的善良、體貼、寬容和忍讓,最終贏得了我姥姥和姥爺的認同之後不久,就在回老家探親的途中遭遇了車禍。他乘坐的大巴車因為雨天超載,掉進了山穀裏。所以,陳紅同誌又是不可觸碰的,她就像個外表強悍的玻璃人,沒人敢惹。在她抱著我爸爸的照片偷偷哭泣的那些夜晚,心裏一定還懷著一些無法言說的歉疚。那低低的抽泣曾令我極度不安、恐慌,是成長的歲月裏,她教育我最有力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