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記憶對崔雅萍來說可能並不美好,但畢竟那一天,她贏得了尊嚴。但是,這尊嚴挺讓人遭罪的。如果是我,我要遭罪的尊嚴,還是選擇回到裝滿親人的家裏?我不知道。我看見陳忠誠挺直了身子,進到音樂裏去了。他想起那一天了嗎?當他接到崔雅萍那句狠話時,是怎樣的心情?好像回家之後,他就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晚飯也沒吃。
在那之後,其實還有一次機會。我爸爸去世第二年的冬天,我姥爺突發急性胃炎,上吐下瀉,高燒不退,我媽媽毫不猶豫地給崔雅萍打了電話。崔雅萍叫我媽把我姥爺送到人民醫院,馬上安排了急診、拍片、住院。快退休的人了,樓上樓下跑,滿頭大汗。我媽說,你是沒看見你姥姥急得那樣啊,說他們離婚10多年了根本沒人信。你姥姥業務棒,人緣好,又漂亮,離婚後,醫院裏很多人給她介紹對象。條件好的太多了,我記得有個喪偶的市委老領導,好像是個人大主任,住院期間喜歡上了你姥姥,托人來說合,可你姥姥就是一句話,不同意。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怎麼想的。直到這次看到她為你姥爺忙前跑後的,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心裏一直沒放下你姥爺。與她關係好的同事,就勸她與你姥爺複婚。我也有心趁著這個機會,勸你姥爺說句軟話,爭取把你姥姥哄回去。但是,你這個倔姥姥啊,你姥爺住院一個禮拜,她愣是沒跟你姥爺說一句話!過來探視,隻要你姥爺是醒著的,她就不進病房,隔著窗子看一眼就走。其實那次,你姥姥若是給你姥爺個機會,他一定會跟她道歉的。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感到對不起你姥姥了。
那次住院以後,我姥爺終於心灰意冷,不光是對崔雅萍回來這件事不抱希望,對別的女人也提不起興趣了。就說孫潔吧,在我們家待了四年多,對我姥爺照顧得無微不至,崇拜喜愛之情,藏都藏不住。可我姥爺,根本沒感覺。以前我在家練琴的時候,孫潔曾經試探地讓我給她彈二人轉的曲調,可剛彈了沒幾句,我姥爺就發火了,鋼琴,怎麼能彈這種東西呢?孫潔臉通紅,慌忙躲到廚房。以後再也不敢讓我給她彈曲子了。
一曲結束,崔雅萍鼓起掌來,陳忠誠也馬上跟著拍手。我問我姥爺想聽什麼,他脫口而出《阿詩瑪》。我將疑問的目光轉向了我姥姥,這是什麼年月的曲兒?我也不會彈啊。我姥姥卻來了興致,簡單,你聽我唱一遍就會彈了。說完,清了清嗓子,將圓潤的聲音潑灑開來……我聽了一會,試著用琴音跟隨,她微笑著鼓勵我,唱得更加奔放。這華麗的合音一定是第一次在我們家盛放,陳忠誠聽著,眼中流出柔美的光,扯著嗓子也跟著唱起來,唱得竟然也不錯。一曲終了,我姥姥看陳忠誠的眼神就變了。陳忠誠興奮地坐到我姥姥對麵,說,崔雅萍唱這首歌最拿手了。我姥姥麵含微笑,似乎沉浸在他們共有的記憶中。
我也在琴聲中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是的,我想起了玫瑰花。初二那年的情人節,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是鄰班的一個男生委托一個女生轉到我手裏的。我當時激動得要哭,雖然並不怎麼喜歡那個男生,還是接受了。隨花一起收下的,還有一封用粉色信紙寫下的情書。那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裏麵寫的什麼我已經忘記了,但是清楚地記得,字是用銀色的熒光筆寫的,每個字都閃閃發亮。我媽媽打了我之後,那封信就被我扔進了垃圾箱。記得當時是寒假,我們卻已提前上學補課。放學後,我不敢把花帶回家,就去了姥姥家。崔雅萍看到我手裏的花有點吃驚,但隻是摸了摸我的頭,說,舟兒長大了。她幫我把花插到花瓶裏,吃飯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我,你喜歡那男孩嗎?我搖搖頭,沒心沒肺地說,我喜歡花。崔雅萍說,這就不對了。我說,怎麼不對?花總是好的。她笑笑,沒再說什麼。吃過飯,幫她收拾餐桌的時候,我驀然發現,在垃圾桶裏躺著一支玫瑰花。我嚇了一跳,忙跑回客廳去看,我的那支還好端端插在花瓶裏。我敢肯定,那支倒黴的玫瑰絕不是陳忠誠送的,因為崔雅萍的家裏從來隻插百合。我的美麗的崔雅萍姥姥,即使過了60歲,也是有人喜歡的。此刻,她坐在陽光裏,音樂像小河流淌過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就像一塊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