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親去蓮溪寺是在一個周日。這天起床時,塗自強發現自己開始脫發,他知道自己該放下所有了。便對母親說,公司已經買了機票,明天早上出發。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媽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媽去寺裏吧。
母親便說,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幫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氣便越發濃鬱。寺裏已為母親騰出一個床位。塗自強替母親鋪床以及擱置日用雜物。母親的菩薩他沒有帶來。塗自強說,寺裏有菩薩,這個就留給我吧,我帶到美國去。有它陪著我,就像媽陪著我一樣。母親很認同塗自強所說,滿口答應下來。
最後的分別終於到來。塗自強跟母親說,我走了。媽你要多多保重。
母親說,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給媽寫寫信。
塗自強說,好的。
他掉過頭走了幾步,突然想想,又轉過身,上前使勁地擁抱了一下母親。在母親的耳邊說,媽,我愛你。
母親笑了,拍著他的背說,趕緊給我找個媳婦回來,大聲跟她說這個話。
塗自強也笑,說從美國回來,立馬就給你找一個。
香客越來越多,母親說,我兒你快走吧。還要收拾行李哩,我這裏也忙。說罷,她揚揚手,就忙著進院裏張羅起來。
塗自強看著母親隱沒在院牆之後,他抬頭望望天空,好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怎麼適合離別呢?他黯然走出蓮溪寺。沿牆行了幾步,腳步沉重得他覺得自己已然走不動路。便蹲在了牆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親的聲音能飛過院牆,傳達到他這裏。他跪下來,對著牆說,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媽,我對不起你。
塗自強用了三天時間整理自己的餘事。他辭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寫了一封信,並將自己的日記本一一燒掉。焚燒時,日記本中飄下一張淡藍色的紙,他拿起來看了一下。那是采藥寫給他的詩。他想起那一天他從溪南村回家時一路的悲傷。突然他覺得那個時候他的悲傷是何其渺小。
最後他竟看到自己來武漢上大學時母親縫製的腰帶!當年那裏麵裝滿著零碎的鈔票。現在,它癟著,無力地躺在約盒的角落。塗自強原以為自己早扔掉了,沒料到,它居然還在,並且像當年一樣肮髒。看著它,塗自強臉上浮出笑容,他想起那一個個美好的日子。
三天後,塗自強離開了武漢。他肩上挎著一個包,包裏裝著一尊觀音菩薩像,腰裏紮了一根肮髒的布腰帶。他在一個加油站下了車。他記起這個加油站曾是他打過工的地方。站裏的老人甚至認出了他。他在那裏吃了一頓飯,然後信步朝他老家的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來時的那條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廟,想起襄樊的洗車店和牛肉麵館,想起鎮上蓋房子的工地,還想起山裏他幫著拖柴的大嫂,那是多麼值得回味的時光。他想他就這樣往回走吧。就當是他回過頭去拾回自己的腳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這個人,這個叫塗自強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
此後,再也沒有人見到塗自強。他的消失甚至也沒被人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該有多麼的孤單。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道他的在與不在。或者說,他渺小到人們根本不可能去記得他。
隻有他的母親偶爾會跟人說,我兒在美國哩,不曉得他怎麼吃得下那裏的洋飯。
忽有一天,趙同學突然收到塗自強的一封信。信中的塗自強如實告知了他的病況和他母親的去向。並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應一下他的母親。如不方便,則罷。塗自強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靜,並不像一個赴死的人在作最後留言。隻是最後一段,他寫了一句: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
趙同學讀信時,淚水滴在了紙上。他想起他這個一直在悶頭努力的同學。他從未鬆懈,卻也從未得到。
原刊責編 寧肯 本刊責編 魯太光
【作者簡介】 方方:女,1955年生於南京,198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係,現任湖北省作協主席。主要作品有《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埋伏》等。作品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