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裏的。母親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綠豆湯,裏麵放了糖。這是母親為他做的。母親每天熬一碗綠豆湯給他解暑。盡管他毫無餓感,亦無食欲,但他還是將那碗綠豆湯慢慢喝掉。他想,他這一生,也沒有多少機會喝母親的綠豆湯了。
整整一夜,塗自強都沒有睡著。他把眼淚流幹了,卻似乎更為理智。死亡這個他想都沒有去想的東西,與他之間,突然就成近距離,並且天天向他靠近,無人可以阻擋。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隻有這樣的慘局。這是他的命運。他的時日無多,但他得在這不多的時間裏安排好母親。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讓母親知道這件事,要告訴她我被公司派出國了。第二,必須讓母親回到老家,這樣就算沒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會有人照顧。第三,我可以預先寫好一些信,讓朋友代為轉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塗自強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讓母親回家,他必須把房子蓋好。而眼下,他拿什麼來蓋這房子?而母親又怎麼肯離開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親不肯回家,眼見著他死掉,她會有怎樣撕心裂肺的痛伴隨一生?甚至,她又怎樣會有氣力來安葬她唯一的親人?
他抽絲剝繭般一層層地想著關於母親的未來。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沒有想好母親的未來應該怎麼辦。
塗自強早上起來,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驚慌。不就是個死嗎?這算得了什麼?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電腦城上班。照常按經理的調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臉上照常掛著他慣有的微笑。他不想讓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遠。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親還沒回來。他去買了菜,還買了點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書,因為看書也沒用了。他站在桌前,節奏緩慢地一根一根地擇菜。然後又到公用廚房把菜洗淨。天漸漸黑了,母親還沒有回來,他便又去淘米,自己開始煮飯炒菜。他做著這些時,便覺得自己的心與母親靠得很近。
母親這天回來得真是有點晚。但她的臉上卻閃著紅光,說話聲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親說她已經在外麵吃過了。又說這家的法事辦得相當熱鬧。希望自己死的時候,塗自強也給她這麼辦一場。塗自強不想聽“死”這個字,因為這個字正與他貼身而行。
塗自強一個人吃飯,母親依然叨叨地講述她的見聞。塗自強突然說,媽,我們把老家的房子蓋起來好不好?
母親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說你想回老家?
塗自強說,不是。我是覺得家裏有房子還是踏實點。
母親說,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蓋好空在那裏給老鼠住?
塗自強說,沒準媽回家住一陣子呢?家裏的地也都荒了。
母親說,你在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該不是嫌我了吧?
這個話題就談不下去了。
時間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個多月。塗自強依然沒有找到安置母親的最佳辦法。他跑了幾家老人院,發現他所有的錢加起來都不夠母親在那裏住三個月。他去民政局打聽,像她母親這樣的老人政府能否助養,結果在民政局的辦公樓裏轉了半天,不知該找哪個部門。問了幾個人,回答客氣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尋找沒有意義。他還去了婦聯,也去了福利院,母親沒有傷殘,又無病痛,並且還不算太老,似乎就應該自食其力。塗自強有點無奈了。
白天在外奔波,回來太累,塗自強多是躺在床上,漫想心思,並不想說話。他的思緒沉重,幾乎壓垮他的心。母親見他如此,道是他在外工作,實在辛苦勞累,便也不驚擾他。於是去蓮溪寺的時間越來越多。或拜菩薩,或幫打雜。有時幹脆住在那裏。寺裏的尼姑也與她熟了,拿她當自己人一樣。
塗自強能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弱,他的臉色也越來越差,他很擔心被母親看出問題。他每天的焦急根本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母親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