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兒,說吧。”
就說,他的綠野公司搭上台了,還缺個會計。她是高中生,能算會寫的。他思來想去,這個會計還得她來當。
“你想小恩小惠買我?”她又搖頭。他苦笑:“幾年的情說斷就斷了,你是那麼好買的?咱村高中生才幾個?能幹這個的不好找啊!”
她思忖半晌,應了。他說的是實情。但醜話擺在前頭,得公對公聘她,以後就是上下級。敢再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小心翻臉不認人。
“能把我咋樣?抓破臉?”
“那是輕的。告你,讓你蹲大獄!”
“好好好!我服你了,小姑奶奶!”
“我有名字,叫張枝!”
又是一聲歎息:“罷罷罷,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你恩斷情絕,就這樣吧——張枝同誌!”
末後這一句,張枝模仿得特別像,幾乎就是李占山嗓子發出的聲音。使胡文焉不禁生歎,這個女人配做情人啊。判斷立刻得到證實。張枝隨後的一番話簡直讓她吃驚。大致意思是,真正的情,並不是兩個人在床上幹那件事。不,那不是真實。愛情的真實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跟肉欲無關的傾慕。
胡文焉一下坐在草叢裏,呆呆看著麵前的女人,說不出話。哲學其實不是形而上的,它是生活。在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中,在人間煙火中。刹那頓悟自己的書總寫不好的緣由,是離人間煙火一直太遠了。對於人心,對於城市,自己一直太逃避了。
張枝不察,以為她是走累了,就也挨著,在一旁坐下來。四周都是胡楊,闊大的綠葉,抒情的枝幹,胡楊比白楊在外形上跟藝術更接近。陽光,風,草色,花香。誰在遠處隨便找個角度一摁快門,就會是一張出色的攝影作品。或者女人是徹底掉進了自己的情緒,不能顧及其餘了。
她說,真正對李占山動心,是在跟他了斷之後。當剔除私情,用平常人的眼光看過去,他是那樣個一心撲在事業上鐵打的漢子。沙地上每一株小樹苗、每一棵小草,都是他的命。他沒有了家,沒有了自己,綠野公司和父老鄉親成了生命的全部。當然,跟過去相比,這是另一個人了。是舜成支書導致了這變化。“唉,你說,一個人怎麼就能夠這樣透到骨頭地改變另一個人呢?我要說,舜成支書是先完成對曼陀北村人的改變,才改變了這塊土地的。”
這句話使胡文焉霍地又站起。太生動了!
摸出筆記本,匆匆寫下一個句子:
要想改變一塊土地,首先改變上麵的人。
簡直就是真理啊!
這下驚了張枝,話音刹住,愣怔地抬眼望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麼。意識到,胡文焉抱歉一笑,趕緊坐回原來姿勢。“說得真好啊!”感歎著,衝張枝晃了晃手中本子,“你看我都記下來了。”
但張枝顯然思緒斷阻,一時回不去了。略想了想,胡文焉回到記者角色。
“你現在很愛他?”
臉紅了,低下去。猛地又抬起,莊嚴地說,但從前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他知道嗎?”
搖頭。說在於他,她現在隻是一個可以充分信賴的會計。問為什麼要這樣?答說這樣對他好。“你知道,過去跟他那樣,我是為的報複何安。但他對我,一開始就是拿了心的。”說到這兒,頓住,似是想起什麼,低下頭去。解釋起美人計那件事來,基本意思是:“你可能已知道這事兒。不能用你們文化人的眼光來看它。那時的他不是現在的他。那時的曼陀北村也不是現在的曼陀北村。生活是會把人逼壞的。他當時是真的沒辦法了。其實那恰好說明他拿我當自己人……”說著說著,似是也理不清了,抱歉地對胡文焉一笑,眼睛一低,不吱聲了。
胡文焉就鄭重表示,已全都明白了。非常同意她的觀點。這中間有把壞人變好,和把好人變壞的深刻哲學命題。總之,她能理解。
張枝的聲音才又輕盈。說她提出斷,他不情願,但也不難為她。還是把重要的會計工作交給她承擔。他對那段情一直是不忘的,而且,隨著人格的改善,成了更重情意的人。但能控製住自己,不讓情緒外露,這使她更動了真情。“這是真正的男子漢啊!”她重重歎口氣,望住胡文焉的眼睛,“胡老師,這在你們那些大城市裏是找不到的了。真的找不到了。”說她從電視上看到那些大城市裏的生活,男人真叫人失望啊。女人也是。生活在這個時代裏的人是不幸的,享受不到真愛情的快樂幸福。人們都在欲望的鞭子下變成了瘋子,退化到動物的感情方式。
可能是看到胡文焉眼睛裏的驚異,笑了。說她有個妹妹,在上海複旦大學讀書,喜歡文學,能寫一些小文章。常把感覺好的書帶回來讓她看。這些話就是妹妹說過的。因為喜歡,就記住了。又一笑,說:“胡老師,講句冒犯的話,我不喜歡你們寫的那些流行小說。社會風氣的敗壞,就跟這樣一些淫靡的書風行有關。咱們都知道,童謠有預言性,什麼東西一旦在小孩子口裏唱出來,那就離發生不遠了。小說比童謠的作用不是更大嗎?你們作家難道對社會文明的發展沒有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