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河曲女人離開後,楊柳樹的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悲傷。他走在這個村子裏,總覺得不是他的村子了,村子裏少了一點什麼,他的眼睛和胃空蕩蕩的。奶媽坐在院子裏做針線,把針插進雪白的頭發裏,擦亮。她若無其事,或者用嘴角的微笑,嘲弄他的難言之隱。於是他背了鋪蓋卷,離開隆興長,到幾十裏外的地方去洗荒地。

在河套,有許多的僵堿荒地。這裏地下水位高,又是自流灌溉,低窪處很容易形成鹽堿灘。河套不缺地,人們跟隨有渠有水的地方種植,對僵荒地棄之不理。自己家的那幾頃地種罷了,一身力氣沒處使的老實人楊柳樹,看準了僵荒地。河套人有一套變廢為寶的手法。用犁鏵翻地,翻個底朝天,之後再灌水排水,沉澱黃河水帶進的泥沙,排出鹽和堿,如此三番,叫做洗地。接著種苜蓿,把長到半人高的青苜蓿翻進地下壓綠肥,等腐爛變質後再種苜蓿,如此三番,叫做換土。入冬前追大肥,再過一遍水,叫保墒。這麼折騰兩年後,可以種莊稼了,今年種麥子,明年就種高粱,後年就種胡麻,三年後再重來,這叫倒茬。這一整套的程序就叫洗荒地。誰家的娃從生下到會跑了,一塊僵堿地就養熟了。

楊家的院子裏平時隻有兩個女人,一老一小。大小姐不停地打算盤,奶媽不停地阿彌陀佛。兩個人歎了氣說,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又到中元節了,回黃家住娘家吧。

黃緞子住進了原來的閨房裏,還在劈裏啪啦地打那隻紅木算盤。子夜,窗外一片銀色。突然她聽到在很遠的地方,有清揚的歌聲,風一樣地傳過來:

太陽升起天知道

你我相愛誰知道

月亮上升地知道

偷偷相愛誰知道

黃緞子的心跳起來。她披了一件鬥篷,繞出黃櫃,走到月亮下,天上的月亮像蛋黃。她閉上眼睛,側耳聆聽漸遠漸近的歌聲。

一陣風吹過,她聽到了風一般輕的腳步聲。接著有手伸出來,她被小心翼翼地捂了嘴。她沒有掙紮。她被裝進一隻寬大的口袋裏,抱在了一頂肥碩的馬背上。這個劫持者動作輕柔的程度,讓她以為是有人跟她開玩笑。接著她被帶上了路,根據身體的角度和馬蹄的力度,她知道他們在向高處走。風越來越大,空氣越來越涼,有人還在口袋上披了一件皮被。她明白,她被帶到了山上。就是河套背麵屏障似的狼山。想到狼山,她就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麼。狼山是土匪出沒的地方,她已經伏在了土匪的馬背上了。

東方發出魚肚白的時候,黃緞子坐在狼山的一隻木頭房子裏。這房子真是精巧,像她手裏的一件女紅,精致而且舒服。土匪裏還有這麼手巧的人嗎,憑這一手好手藝還用得著當胡子嗎?這裏過早地點了火盆,暖和的像是隆興長清明時的春天。此時她的心定了下來,種種跡象表明,這不是一個不安全的地方。

一場虛驚之後,黃緞子覺得累了。她摸到了一隻木頭床想靠一會兒,床邊有一條木幾,上麵是一盤奶食,有金黃的奶皮和雪白的奶豆腐,一壺馬奶酒,還有一壺奶茶,伸手一摸是熱的。還有一件豔麗的蒙古袍,方方正正疊著,四周用渾圓的石頭壓著。牆上掛著一隻馬鞭,手柄上嵌著血紅的瑪瑙。難道這裏的主人是個蒙古人?可憑著她女人的直覺,這房子是嶄新的,沒有人住過的。

她往床上一靠更是吃了一驚,床上是一隻和她家裏一模一樣的紅木算盤。妹妹知道她喜歡算盤,就送了那隻紅木算盤。這個人也知道她喜歡算盤,並且是紅木的。這一發現揪緊了黃緞子的心,這個人是認識她的,他把她帶到這裏來,是有意而為。此時的黃緞子不是害怕,是好奇,究竟是誰這樣做呢,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黃緞子是個內心有定力的女人。既然這樣了,那就等天亮再說。她上了床揭開被子,“喵”的一聲叫,嚇了她一跳,被子裏鑽出一隻貓來,毛色純白,天藍色的眼睛盯著她看。她伸手一摸被子,被子是熱乎的。她明白了,這隻貓是給她焐被窩的。她鑽進被窩,把那隻貓攬進懷裏,心裏竟有一絲被嬌寵了的喜悅。這種嬌寵和喜悅與做姑娘時的那種嬌寵和喜悅是不一樣的。她一揮手扇滅了胡油燈,熄了的燈芯冒出熟胡油的香味,清白的圓月從木頭窗格子裏篩進來。

同時她聽到不遠處傳來馬頭琴的聲音,隨著風的吹向時輕時重,嗚嗚咽咽的。黃緞子知道這首蒙古族民歌,叫做《偷偷相愛誰知道》。和隆興長一河之隔的達拉特草原每年秋天都開那達慕,做姑娘時,她和妹妹騎著一匹馬過去看摔跤看射箭,買好看的牛角梳子。這首歌的曲調讓她心裏變得平靜,也變得興奮。她緊了緊被窩抱緊了貓。她的心開始等待,心情變得那麼柔軟甚至是妖嬈。她強迫自己趕緊睡覺,女人睡醒了看上去才皮膚白眼睛亮。就這樣她枕著馬頭琴時斷時續的聲音睡著了。

早上推開門,看到前麵是一棵粗壯的柏樹。遠處有一連串的腦包,起起伏伏,一共有十三個。腦包上經幡流彩祿馬飛揚。她站在柏樹的下麵,看到木頭房子的四周是高高低低的帳篷,影影綽綽的人們在練兵,廝殺聲不斷。木頭房子四周的人們磨槍擦彈,他們似乎在為一件非常嚴峻的事情做準備。空氣熱烈得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