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緞子做姑娘的時候是黃記綢緞莊的大小姐。見過黃緞子的人說,黃緞子眼睛裏的眼白瓦藍瓦藍的,她看人的時候像飄過來一朵彩雲。
黃家是最初進入河套的旅蒙商,後來定居在了隆興長。到了黃掌櫃這一代,生意寡淡了。民國十八年大饑荒以後,大量走西口的人湧進河套,按說人多了穿衣就多,買料子的人就多,生意應該好的。可是閻錫山的人來,馬鴻賓的人來,還有狼山大青山上的土匪多如牛毛,河套縱是一個糧倉,架不住進來一窩窩的碩鼠,吃肉吸髓。可憐當地的老百姓隻得啃地皮,哪有金貴身子穿綾羅綢緞。一件羊皮襖是四季的衣裳,冬天穿,夏天蓋,陰天下雨毛朝外。
黃家的生意再清淡,也是不發愁的,一是因為有幾分家當,二是因為在達拉特有穩定的生意。黃夫人手巧是遠近出了名的,她親手做的桃疙瘩盤扣,大有龜蛇龍鳳,小有花鳥魚蟲,掇在衣裳上,能看到花開能聽到鳥鳴。據說達拉特紮薩克的兩位福晉除了黃家的衣料和手工別的衣裳是不穿的。黃家供著福晉一年四季的衣裳,是不要一個子的,隻要兩位福晉給草原上的幾個千夫長囑咐,達拉特草原隻準許黃家開鋪置店就行了。
俗話說窮漢兒多,黃家不窮,子嗣就稀。黃夫人生下大小姐黃緞子人就閑下了。她整天吃齋敬佛,想讓老天爺再給他們添個一男半女。好在,老天有眼,又給他們送來個閨女。黃夫人以為這個閨女是她向老天爺求來的,雖然沒有血緣,她也當成眼珠子看待。這個閨女取名黃綢子。
那還得從民國十四年說起。黃夫人在窗下敲木魚,一個長著雞心臉的瘦弱的女子走到她跟前,她說話時耳朵通紅,兩隻雞冠似的。黃綢子一直記得,母親是個長著雞心臉的女人,苦命相,細蛇腰,仿佛一把能攥出水來。母親拉著她的手,和黃夫人哭著說著什麼。黃夫人把一包叮叮當當的東西往她手裏塞,可是她推著不要,最終還是收下了。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她已經走投無路了。之後她就一手拿著銀子,另一隻手把黃綢子的小手塞到黃夫人手裏。後來叫黃綢子的那個孩子感覺到黃夫人的手特別軟,和她母親的不一樣。這麼想著,看見母親就走了,她走得很快,像有狼在後麵追她一樣,始終沒有回過頭來。黃綢子追了兩步停下來,她知道追不上了。身後的這個女人將成為她的依賴。於是她轉過身來,撲到這個女人身上叫了聲娘。那時她最多六歲。
從此,黃家有了二小姐黃綢子,她比大小姐小一歲。他們穿一樣的衣裳一樣的繡花鞋,梳一樣長的辮子,辮梢上的綾子也一模一樣。她們長到一樣高的時候,經常穿錯衣裳穿錯鞋,或者她們兩個人都穿著一順兒的鞋,扭扭捏捏地走路,在奶媽的嗬斥下,兩個人把一隻鞋換過來。奶媽嗬斥的其實是二小姐黃綢子,她老人家偏親。更有趣的是,妹妹模仿姐姐的形容動作。這樣一來,外麵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大小姐哪個是二小姐。
大小姐黃緞子的奶媽是個小腳女人,黃緞子十歲之前都在她奶頭上吊著,她把黃緞子當成命根子。黃緞子長成大姑娘了,她還整天“老命”“老命”地喚她。她對突然冒出來的黃綢子很是不屑。在她看來黃綢子到黃家簡直就是鳩占鵲巢。她經常撇著嘴對下人們說,再學也學不來,骨頭不一樣。細心一點的人從她們的眼神裏能看出不同,姐姐黃緞子一雙鳳眼亮晶晶的,總是直視著別人,笑起來一副上弦月。妹妹黃綢子的眼睛濕蒙蒙的,像個下雨天,她總是垂著一雙杏眼,眼珠閃爍不定,笑起來一副下弦月。
問題出在兩個細節上。一是二十兩銀子。奶媽逢人就說二小姐黃綢子是黃夫人用二十兩銀子買來的。這是一個事實,黃家的夥計也親眼看見黃夫人把二十兩銀子塞給了那個雞心臉的女人。因此,二小姐發現,她們倆一式一樣的水紅緞子棉襖,大小姐的裏邊續了蠶絲,二小姐的隻續了棉花。初潮時,大小姐用了包頭大盛魁的細麻紙,二小姐用了本地的粗草紙。總的一句話,大小姐是親生的,二小姐是買來的。二是打算盤。大小姐黃緞子心如比幹,無師自通地會打算盤。她打的算盤據說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手指頭隻在算盤上飛,縱使有成千上萬的數字,在黃緞子手下都如行雲流水。大小姐黃緞子的名聲不脛而走,河套的人都知道,黃記綢緞莊養了棵搖錢樹,銀子直往黃緞子的手下流啊。所以河套瑞蚨祥分店的蘇家對黃記的大小姐心向往之,一到十七歲就要把黃大小姐娶過來當神仙供著。對這一點,黃家別有一種滋味。大小姐嫁給蘇家是門當戶對,河套雖然有幾家大地商,畢竟是泥腿子,是配不上黃家大小姐的。蘇家放出這話來,很給黃家麵子。但是,蘇家的生意與黃家旗鼓相當。黃家的生意在達拉特,蘇家的生意在杭錦旗,都是各有地盤的。如果大小姐嫁給了蘇家,小姐就成了人家的媳婦,那蘇家就要占了上風。兩難哪,好在閨女在自家手上,占主動著呢。二小姐想跟姐姐學算盤,可是黃夫人往她懷裏塞了花崩子說,綢兒,給娘繡花,做盤扣,女娃家不做針線算啥女娃。姐姐也是女娃為啥不做針線呢?讓姐姐打算盤還不是說明以後的黃記綢緞莊是姐姐的嗎?但是黃綢子不敢說,她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