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邊陲的扶夷江,從廣西資源縣流出,過了新寧縣城二十裏,江畔有一條老街,名曰白沙街。

街道是一色的青石板,嶄齊的一塊連著一塊;街道兩旁的鋪子均為二三米高的鵝卵石基腳,黛色的、黃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鵝卵石,堆砌出一條條彩帶,將前有堂屋、鋪房,後有天井、灶屋的房子緊緊箍住,不但煞是好看,且防水防潮,堅固異常,為他地所罕見;鵝卵石基腳上為兩層樓高的青磚,最上麵一截方蓋土磚,為的是日後向高空發展便於拆卸加砌。鋪門皆為一色的桐油木板門,立於頗高的門檻上。

每天都有從鄉下進街來買貨的鄉民,無論走進誰家鋪子,必先雙手打拱:

“發財,你老人家。”

“你老人家,發財發財。”

鋪子裏見來了客人,不管是不是要買貨,也不管是不是比自己年輕,忙喊你老人家請坐,吃煙,吃茶。如果是夏天,捎帶著會遞過來一把蒲扇;若在冬日,便喊快進火櫃裏暖和暖和。

火櫃就在賣貨的櫃台下,形似無蓋的長木挑箱。裏麵用瓦缽子盛著碎木炭火,木炭火上焙著灰,中層以木格踏板隔開,可踏腳,也可全身蜷伏於內,蓋上床蓋腳被,暖烘烘的好講白話。

端上茶,端上切得極細極細的柳絲煙,遞過水煙筒,點燃長紙煤,“噗”地一吹,吹燃火,替客人點著煙,再將紙煤交與客人,便相互講白話。

白話多講的是街上見聞,四鄉逸事,今年的收成,欄裏的豬喂得有多大……間或說到某某女兒竟與某某男子私通,待到那女兒的肚子日漸隆起,那男的卻跑得不知了去向。於是俱對那男子表示憤慨。盡管這某某女兒和某某男子私通的故事,早已各自和他人說過多次,但依然在憤慨後表現出些許惜歎,惜歎的是那女子著實漂亮,這麼一朵上好的花遭孽了。末了鋪子的主人才問一聲,你老人家要辦些什麼貨?是自家用還是做人情、走人家?

倘若是自家用,那分量就稱得足而又足;倘若是走人家,則少個二錢三錢,將紙包子包得又大又好看。

待到又來了客人,火櫃裏的這位便起身,說得走了走了,得回家去了,讓新來的客人進火櫃暖和。提著貨,往外走,鋪子的主人必送出鋪門,送到街上,喊:“你老人家好走,好走,下次再來,再來講白話。”

走出橫街,走到臨江的吊腳樓下。吊腳樓上常有漂亮女子,抑或阿嫂,伏於木欄杆上,看江上的風景,看一群群白鵝在綠波上遊劃,看江中渡船上的年輕後生。猛低頭,看著了提貨的鄉人。倘若見這鄉人也還標致,或木訥得很有幾分可愛,便端起腳旁蓄滿水的銅盆,往下一潑,卻決不會潑到鄉人身上,隻是嚇他一跳。而後格格地笑得滿足。引得鄉人仰頭,再仰頭,朝她看。鄉人看著了後,大抵隻會說一句,你老人家,差點將水潑到我身上。說完,勾著頭,像怕吊腳樓上的女子追下來似的,迅疾往江邊走。

走到江邊石碼頭。江水澄淨如練,靜靜地悄無聲息地蜿蜒。水很深,但一眼能望到河底溜圓的鵝卵石。江中間或有些樹枝蒺藜,那是捉魚者所為。捉魚的其實很少,數得出的幾個青皮頑者。一般來說街上人不準隨意打撈江中的生靈。

踏到石碼頭的腳步震動了江水,便有一群遊魚迅疾趕來,以為來到石碼頭的人又會扔下些許食物。未見動靜,卻不遊開,反而相互嬉戲,嬉戲著泛起無數細碎的漣漪,似向那水中的人影邀寵。

河對岸,寬闊的沙灘泛著銀光,銀光中綴有草地,草地多為馬鞭子草,生命極其頑強,不論春夏秋冬,總是一個勁地在沙地裏拓展。相互並不依靠的老樹則各自在沙地裏兀然而立,夏日裏,一棵老樹就遮掩出一片綠蔭的天地;冬日裏,則向蒼天展示著虯龍般的枝杈。

銀光邊沿處,聳立出一片褐色的山崖,山崖重疊起伏,搖曳著長青的灌木。灌木叢中,隱伏著一個岩洞。無論街上人、鄉裏人,皆稱做它神仙岩。

趕到碼頭上的鄉人看著那渡船已經起篙,已經離開岸邊,但隻需喊聲,“等一下”,那渡船便又往岸邊駛來。船上必有人伸出手,助上船者一臂之力。若是年老的,必有人讓座,讓其坐於船艙邊。若非年老者,則將手中的貨交與另一人,抓過船夫手中的篙杆,說:“你老人家歇一歇,待我來。”一篙撐開渡船,打一聲“喔嗬”“開船嘍!”,船便緩緩地往對岸駛去。

船上人在渡河的時間裏,又會相互講些白話。間或也會講到那神秘莫測的神仙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