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菊芬理直氣壯地在許多人中間喊叫起來以後,大家都發了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孔大有想了一想,便改成了和易的顏色,向菊芬道:“既是這樣說,我就去把魯進叫了來。倪家嫂子,魯進還常到你們家去嗎?”
倪洪氏兩手撐了腿,慢慢地坐了起來道:“他一年也不到我家去一回。”
孔大有道:“那麼,他今天引了你們進來,是什麼用意?”
洪氏道:“我不曉得,你去問他。”
孔大有道:“你居然肯來,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菊芬道:“你裝糊塗嗎?周計春是我母親的幹兒子,他老子死在我家,我娘兒兩個,當衣服給他收殮的。他若是來了,我們應當見見他,給他一個信。我們過去的事,你應當知道。”
說著,用手指了令儀道:“大小姐,你,哼!”
冷笑一聲道:“你能說不知道嗎?我們有人引了來的,這有什麼不對?”
令儀雖是在交際場上什麼風浪都經過了,但是今晚上這個場合,她實在沒有法子對付,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簡直說不出一句話來。孔大有既不能對她娘兒兩個怎樣發脾氣,就頓了腳道:“這還了得!魯進呢?快叫他來。這還了得!”
魯進知道這事弄糟了,原來是藏躲起來了。後來一想,藏躲著也不是個了局,就由人叢裏麵答應了出來道:“我在這裏啦!”
說著,走到孔大有麵前低聲道:“老爺!我這是好意,你老不要錯了。我看這位新姑爺,有好幾分像周家那孩子,我請倪家嫂子來認一認。不是的呢,那就不聲不響地完了。是的呢,我私下對你老說上一聲,你老也好自做打算吧。”
孔大有望了他道:“你為什麼事先不和我說明?這一層現在且不要去管,你把秋姑少爺請了來,讓她們認認。”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了不打緊,令儀站在他身後,幾乎是把那顆芳心跳出了口腔子來。低聲道:“這不是一件笑話嗎?讓人家知道了這事的緣由,我的麵子在哪裏擺?”
孔大有道:“不然,他要不來讓人看看,那倒弄假成真了。他來了,我們且不要說明,假使倪家母女並不認得他,隻要她擺擺手就完了。這些緣故,他怎會知道?快請姑少爺來。”
隻這一句,許多仆人答應著。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把計春請了來了。計春隻聽說孔家捉到了賊,自己是位新親,不便亂跑,沒有來看。這時嶽父打發人請了來,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這院子裏,見人叢中站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麵貌很熟;再看到她身邊,站了一位半老婦人,正是自己舊嶽母。不用說,這是自己拋棄了的未婚妻菊芬了。兩年多不見,她成人了,她們為什麼在這裏?這一種緣由,那不用說,一定是知道我了。自己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一霎時,便如刑犯驗明正身,立刻就要拿去正法,不是心跳,簡直是周身的肌肉顫動了。總而言之,腦筋已失去了主宰,站在這裏,五官四肢,自己一樣也不能去指使,隻要她娘兒兩人一開口,就是對自己宣布死刑了。孔大有指著他道:“倪家嫂子,你看看,這就是我們的女婿。你認識他嗎?”
令儀站在這裏,幾乎跟了這句話,要栽到地上去。倪氏注視著道:“這位就是新姑少爺嗎?”
孔大有和了全院子人,都把眼睛注視著她和計春身上。計春本是呆了,索性裝成莫名其妙的樣子,隻是微笑。孔大有道:“怎麼樣?你認得他嗎?”
洪氏搖搖頭道:“不認得。”
這三個字,真出乎令儀計春意料以外,猶如吃返魂丹一樣,立刻活過來,才將鼻子眼裏悶住的那一陣氣呼了出去。孔大有道:“你不認得?燈下你看不清吧?你上前去,再仔細地看看。”
倪洪氏果然向前兩步,向計春臉上望著。計春雖是不斷地發出微笑來,然而他四肢冰涼,心裏分不出次數來地亂跳。倪洪氏道:“不認得,不認得!”
孔大有雖聽她這樣說了,但是看到計春那樣惶恐的情形,究竟很是疑心。便問菊芬道:“你認得不認得?”
菊芬道:“我媽不認得,我自然不認得了。”
魯進兩隻眼睛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要睜得大些。他看到令儀站在那裏發呆,計春在那裏做苦笑,都是掙紮著鎮定的,至於洪氏說話,聲音顫動,眼淚幾乎要流出來。菊芬說話,帶著冷笑,分明生氣,這裏麵更是有內幕。便道:“倪家嫂子!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洪氏用手指著天道:“天在頭上,我是憑著我的良心說話。孔老爺!”
說著,向大有微笑道:“你還要把我們送警察局嗎?”
孔大有眼看這事究竟有些蹊蹺,今天晚上,一時分辨不出是非來,過一天仔細考察,總可以水落石出。便道:“你們來的意思,既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孔家是善門,還能為難孤兒寡婦嗎?你回去吧。”
菊芬道:“我媽讓你們踢了一腳,和孔老爺討些跌打損傷的藥,我們拿回去吃吧。”
令儀道:“賞你們五塊錢吧。”
菊芬搖著頭道:“我們不要錢……”洪氏不讓她把話說完,扶了她就搶了走出去。計春看到,不由得眼睛隨了她們的後影,想跟上去,但是看了令儀站在這裏,一動腳,又停住了。令儀逃過了這一層難關,神誌已定,想到魯進這奴才掀起這麼大的風浪,實在可惡,便向孔大有冷笑道:“我們家裏人待底下人也太好了,這樣無事生非。”
魯進見她突然說出硬話來,心中大是不平,搶著道:“這件事裏頭有黑幕。”
令儀道:“有什麼黑幕?你一個當下人的,也太驕橫了。明天你就和我走。”
魯進道:“我不能走!你們有把柄在我手裏,今天這件事你們遮掩過去了。你們還有一件大大的黑幕在我手心裏呢!”
令儀氣極了,跳上前來,一掌就向他臉上撲去,罵道:“你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
魯進哪裏肯受,回手就要打令儀,早有幾個仆人搶上前來攔住了。魯進跳著腳,叫起來道:“這丫頭打我,我不能依她。丫頭!你以為你是孔家小姐嗎?你做夢!你是四十八吊錢,老爺買了來的。”
孔大有早是氣得抖顫,隻叫反了。這時喝道:“你這混賬東西,你這樣不分上下,我重重地辦你。”
魯進被幾個人攔住,指手畫腳地叫道:“事到於今,我一不做,二不休了。你們以為這大小姐姓孔嗎?別不害臊了,她就是這倪家嫂子的女兒,八九個月的時候,她母親病得要死,她父親沒有錢請醫生,賣給我們老爺了。老爺本來不肯要,她父親說,她媽要死,她沒有乳喝,一死就死兩個,求老爺把她收留下來。老爺見她父親說得可憐,將她收留下來了,給了她父親四十吊錢。後來又補了八吊錢,都是我經手的。丫頭!你聽見沒有?你父親有了這四十八吊錢,才把你母親的病治好。你母親自己說,她的一條性命,是賣了你救活的,好像你是她一個恩人,所以雖是幾個月的時候,就把你賣了。她這一世,也不能忘記了你,你的妹妹也知道這事,她是一個講孝道的姑娘,不和你計較這些。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她就把姓周的讓給你,她們有話在先,不認你的,而且認了你,會打斷了你一生的富貴,所以今天你罵她,你打她,她都忍受了。我看在她們母女兩個,不說的話就多了,還不止我知道的這一些呢。”
令儀拉住了孔大有道:“爹!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嗎?”
孔大有歎了一口氣道:“你去問你的母親吧!”
隻這句話,孔太太由人叢裏擠了出來,執著令儀的手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生的也好,我收來的也好,你總是我幾個月看著大的。我不能讓別人將你帶了去。”
令儀一時之間,說不出心裏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拉住了孔太太的手號啕大哭起來。魯進在一邊冷笑道:“我是造謠嗎?這都是實在的事吧!”
孔大有指著他,跳著腳罵道:“你這東西,實在是混賬。我也養你二三十年了,到今天還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
魯進道:“我就是這樣辦了。假使你老爺覺得我辦事不對,隻管開革我,但是我有這一張嘴,就許我說話,以後我還是要……哼!你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