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日難忘教兒半夜起 良辰不再展畫少年看(1 / 3)

一個很值得紀念的晚上,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們書中主要人物的一個,正在磨豆腐。那時天上的星鬥,現著疏落零亂的樣子,風在半空裏經過,便有一些清涼的意味。街上是一點聲音沒有,隱隱慘白的路燈,在電燈柱上立著,映出這人家的屋簷,黑沉沉的,格外地不齊整。因為街上的情形是這樣,所以屋子裏頭的磨豆腐聲:兀突,兀突……一聲聲響到街上來。屋子裏是個豆腐作坊,傴僂的屋子,露出幾根橫梁。簷席下垂著一個圓的篾架子,上麵晾著百葉;柱子上挑出許多小竹棍子,棍子上掛著半圓形的豆腐旗子,好像給這屋子裝點出豆腐特色來。四周除懸著豆腐旗外,其餘是豆漿缸,豆幹架子,磨子,燒豆漿的矮灶,大缸,小桶,以至於燒灶的茅草,把這個很小的屋子,塞得一點空隙地方都沒有。屋子柱上掛了一盞煤油燈,燈頭上冒出一支黑焰,在空中搖搖不定。滿屋子裏,隻有一種昏黃的光,照見人影子模糊不清。這磨子邊有個五十上下的老人,將磨子下盛著的一木盆豆渣,倒在矮灶上一個濾漿的布袋裏,要開始做那篩漿的工作了。灶門口的茅草上,坐著一個青年禿子,灶裏的火光,照著他通紅的臉,圓頂上,稀疏的黃發,光光的額角,半開不閉的眼睛。他手上捧了一束茅草,隻管向灶口裏塞著,不時地頭向前點動著,在那裏打盹。老人道:“小四子!你今天又沒有睡夠嗎?”

小四子突然頭向上一伸,睜開眼道:“水燒開了嗎?”

老人道:“水是沒有燒開,柴快燒完了。年輕人這樣打不起精神來,怎樣混到飯吃!時候不早了,去把小老板叫起來吧。”

小四子道:“天還沒有亮啦。小老板叫得起來嗎?這麼早,把他叫起來做什麼?”

老人將藍褂子的大襟掀起一片,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珠,笑道:“你知道什麼?今天是你小老板初中行畢業禮的日子,天亮就要去,早點把他叫起來,讓他洗洗臉,吃些點心,舒舒服服的,讓他上學去。”

說時,摸了胡須道:“我掙到今日,很是不容易。”

說著,用手互相搓起來,嘻嘻地望著小四子。於是小四子放下了火箝,向店房後麵去了。這個老兒,站在一條踏腳上,兩手扶了濾布,向左右周折地篩著,將豆漿篩到那水鍋裏去。他聽到豆漿轟轟隆隆落到水鍋裏去的聲音,好像都很有力量,像在那裏慶祝著他事業的成功。那濾布袋的十字木架子上,墨筆寫著“周世良記”。他望了那字,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我周世良傾家蕩產,撫養兒子,兒子居然考了第一,得有今日,也不枉費這番苦心了。”

他如此想著,精神大為振奮,兩手搖著濾布,更是得勁。約莫有十分鍾的工夫,小四子將小老板周計春叫來了。他穿了黃帆布的短腳褲子,上身套了翻領短袖子襯衫,露出白中帶紅的皮膚來。他頭上短黑的頭發半蓬亂著,兩手一陣向後抄著頭發,還連連地打了幾個嗬欠,表示出他蒙矓未全醒的神氣來。周世良放下了濾袋,迎上前來,笑道:“孩子,你已經睡夠了嗎?”

計春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醒是沒有醒過來,可是我不起來,你還會叫我的。嘿!豆腐漿沒有開鍋,還早著啦。”

世良道:“小四子!你來篩漿,我有點事去。計春!你洗臉漱口吧。”

說著,他走進屋子裏去了。一會子工夫,他手上提了一個白布包袱出來,將它放在賬桌上打開,一雙漆黑光亮的皮鞋,一雙幹淨平整的細紗襪子,一套白如雪的製服,一樣一樣地舉了起來,笑著向計春道:“昨天一天,我就全給你辦好了。”

計春接著衣服,先看了一看,周圍四轉打量了一遍,簡直沒有可以放下的地方,依然放到賬桌上來。世良道:“新東西,不要沒有到學校裏去,就弄髒了。”

正說著,遠遠地聽到“喔喔喔”雞叫了幾聲。接著門外咚咚咚有小車輪滾著石板聲。世良道:“推菜的車子,已經上市了,去換上衣服吧。”

計春將衣服包起,依然到後麵臥房裏去。世良回頭一看,鍋裏的豆漿已經沸了,拖過木桶來靠住了矮灶,將大木勺舀了豆漿,向木桶裏傾下去。那豆漿的熱氣,哄哄地向上蒸著。世良卷了藍布褂子的大袖,兩手臂上的肉筋,條條地向上鼓了起來。他口裏噓著風吹那豆漿的熱氣,還不住地唱著不成板眼的皮簧:“我本當,不打魚,家中閑坐。無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清晨起,開柴扉……”“幹爹!豆腐漿得了嗎?”

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用手扶了店房後的院門,向這淡黃色的燈光裏麵望著。世良手扶了木桶,伸著手道:“拿碗來,我和你舀上一碗吧。菊芬!你媽起來了嗎?”

菊芬道:“媽起來了,她不喝豆漿。”

世良將豆漿連續地舀完了,找了一個籮筐,將漿桶蓋上,便開了一扇店門。在屋簷下向天空上看了看,東方有些魚肚色,頭頂心的星鬥,隻剩幾個杯子口大的大星了。世良走進屋來,向菊芬道:“你不喝豆漿,問豆漿開不開做什麼?”

菊芬道:“若是沒有開,我來燒火,讓小四子篩漿,你好料理著計春哥上學。”

世良望了她笑著,摸了胡子道:“你計春哥畢業,連你也起了勁,你現在知道讀書上學,是一件好事吧!”

菊芬嘴裏銜了個指頭,靠了門道:“下半年平民小學畢了業,我也進中學去。我媽說,她給我攢了幾十塊錢了。幹爹!你也幫我一點忙吧。”

世良道:“你計春哥說是下學期要到南京進高中去了,這不定一年要花多少錢,我還幫得起你的忙嗎?隻要你計春哥把書念成了功,我們都好了。瞧瞧去,你哥哥衣服換好了嗎?”

菊芬走到他麵前一彎腰,將他的青布褲腳子牽了起來,笑道:“幹爹這褲腳上破了這樣一個大窟窿,怎麼也不脫下來補一補?”

世良笑道:“我一個磨豆腐的人,整天身上水淋淋的,穿得那樣好做什麼?”

正說到這裏,皮鞋橐橐作響,計春走了出來,見了父親,縮住腳一立正,兩手扯著衣襟,說道:“我這身衣服,真合身材,可是下半年我不在這學校裏念書,這身衣服恐怕不能穿。”

世良道:“不能當製服穿,平常當便衣穿,還有什麼不行嗎?隻要你好好地念書,多穿我兩件衣眼,那倒不要緊。”

計春又掉轉身來,向菊芬道:“你看,這比我那套舊製服要好得多吧。今天下午,我們一路去遊菱湖公園去。”

菊芬跳了一跳,笑道:“真的嗎?”

世良道:“菊芬!這就是你不對了。剛才你還說,要幹爹幫你的忙,好讓你去念書;現在聽到哥哥說要去遊公園,你馬上就起勁,這是讀書人的樣子嗎?”

菊芬反轉左手去掏了辮梢,隻管在右手心裏轉著打圈圈,微微地向世良笑著。世良道:“你穿了這衣服,讓倪幹媽去看看吧。”

計春道:“這樣早,幹媽怕還沒有起來吧!”

菊芬笑道:“我媽早起來了,在做東西給你吃呢。”

世良笑道:“你看,倪幹媽都在做東西給你吃了,你若是沒有起來,怎樣對得住人呢?”

菊芬拉著計春的手道:“去吧,我媽等著你呢。幹爹!你等一會兒再來點豆漿的鹵,一路去。”

世良道:“我不去,我不餓。”

計春整了一整衣襟,也笑道:“幹媽有吃的呢。你磨了一早的豆腐,還吃不下去一點嗎?”

世良看看兒子穿了這一身新製服,頭發又是梳得溜光的,在捆腰的板帶上,取下了旱煙袋銜在嘴裏,笑嘻嘻地裝了一袋煙抽著,望了計春和菊芬並肩站的樣子,說不出來有一種怎樣的高興。他口裏銜了煙嘴子道:“好吧,我轉老還童,跟著你們後麵也來玩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