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爺發現了一口好水井。水井在一座農戶院落外麵,旁邊有一棵年邁的歪脖子大樹,歪脖子大樹濃鬱的樹葉,正好在上空把水井遮掩。
我叔爺朝水井走去。院子裏猛地跑出一隻狗,凶狠地朝著他狂吠。我叔爺當然不會怕狗,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那狗卻真地惡狠狠地撲了過來。我叔爺彎下腰,佯裝著要撿石頭,那狗略略往後退了退,又朝他撲來。
我叔爺想,平常農戶的狗,隻要一彎腰,就會被嚇走,這條狗就真的凶哪!於是他扯開嗓子喊:
“有主人嗎?快把你家的狗看住!”
院子裏出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見我叔爺,竟驚訝地喊:
“瞎子、瞎子,好醜的叫花子!”
我叔爺聽了反而好笑,認為是小孩子口無遮攔。而那條惡狠狠的狗,原來也是把他當成叫花子了。“狗咬叫花子”,所以叫花子都要隨身帶根打狗棍。
我叔爺一邊說“我不是叫花子,我隻是來喝口井水”,一邊走到了水井邊。
清冽冽的井水,鬱蔥蔥的歪脖子樹;有涼風爽爽地吹過,有井水流到小溝裏的“潺潺”;水井稍遠處,還有一棵桂花樹。桂花的香味,濃濃的直鑽鼻孔。
我叔爺蹲下,雙手正要捧水而喝,清冽冽的水麵上,浮出了他的麵影。
我叔爺簡直就不敢相信,水裏的那張臉,能是他的。
我叔爺使勁眨了眨那隻還有光的眼睛,再看——水裏的那張臉,的確是他的。
水裏的那張臉,瞎了的那隻右眼,隻有一個空癟的眼殼,還能看見水裏那張臉的左眼,也是往裏瞘著……臉頰上,被彈片深深劃出而又結攏的疤,將整張臉繃得完全變了形……
我叔爺頹喪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叔爺之所以會頹喪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是因為他那照看水姐的法子又會落空。他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娶水姐嗎?隻要見著水姐時,別把水姐嚇著就算萬幸。他又記起了老癟說過的話,老癟說老塗那水姐是水仙,是像仙女一樣漂亮的女人……
我叔爺還是完成了老癟的托付,他終於還是找到了水姐住的地方。隻不過,水姐已經不要他照看了。水姐在老塗走後,竟然懷了孕。懷了孕的水姐不會照顧自己,她那瘋癲的毛病又犯了,她在外麵胡亂地走,誰也不能止住……
水姐是在外麵小產而死。
當地人說,老塗離開水姐的前一段日子,水姐並沒有發什麼瘋病。她總是異常地寧靜,就隻愛一人悄悄地坐著,凝視著小小的煤油燈。不管煤油燈是點著還是沒有點著。然而在老塗走後兩個來月,水姐突然就到外麵瘋走起來……
我叔爺說,如果仔細掐算一下水姐又開始在外麵瘋走的日子,恰好和老塗死的日子差不多。
“哪裏有那麼巧呢?那麼巧呢?她仿佛知道,老塗已經不能回來、不能回來了……”我叔爺說,他當時身上不由地打了個冷噤。
我叔爺回到街上不幾天,又消失了。他又記起了宮得富的話。
他得到宮得富的老家去,把宮得富在衡陽的事說給他的家鄉人聽……
宮得富是被師長“請出山”的人,宮得富是在炸鬼子那像坦克一樣推進的火炮時被炸死的,會不會有人相信呢?
我叔爺,不知道。
2007年完稿於新寧舜皇山——長沙——衡陽草橋;
2014年9月修訂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