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
在抗日戰場上
舍命殺敵
而曾為人們不齒的
兵販子們
在開往衡陽的一支隊伍裏,有著我叔爺那瘦小的身軀。
我叔爺走在這支隊伍裏,是去參加衡陽會戰。
我叔爺去參加衡陽會戰那年,是民國三十三年夏。
民國三十三年,是我們老家人俗稱“走日本”那年。那年的夏天,格外熱,熱得女人們吃了夜飯聚在街口歇涼時,盡往月光或星星撒不著一丁點兒光輝的黑暗裏鑽,鑽進黑暗裏悄悄地將上衣解開,以一把蒲扇使勁扇著堵滿汗水的乳壕。
我們老家人俗稱的“走日本”,其意思到底是躲日本人呢還是過日本兵,實在不太清楚,也許是兩者的意思皆有。反正是在這一年,來了日本人;而來了日本人,他們就遭了劫。他們不可能知道的是,這個偏僻山區在這一年之所以“走日本”,竟是日本陸軍大本營的戰略計劃所致。竟然是和我叔爺所去的衡陽有關。
民國三十三年夏,侵華日軍集結了十七個步兵師團、六個旅團、一個戰車師團,以湖南嶽陽為出發點,由湘江東西兩岸,發動鉗形攻勢南犯,務必要占領衡陽,將通往西南諸省大門封鎖,並繼續向廣西南寧推進,以切斷黔桂鐵路及黔桂公路,將通往川、滇、黔諸省通道封鎖。這一“繼續向廣西南寧推進”,地處湖南、廣西交界的我的老家,就是日軍必經之地。
國軍方麵,蔣介石則命令不惜任何犧牲,固守衡陽。要求在守備戰中,務須盡量消耗敵軍之兵力,促使其蒙受嚴重傷亡之打擊,再配合外圍友軍,內外夾擊,殲敵主力於衡陽近郊地區。
日軍務必要占領衡陽;蔣介石命令要不惜任何犧牲固守衡陽,足見衡陽戰略地理位置之重要!
衡陽的戰略地理位置之重要,可以毛澤東的一段話來概括,那是衡陽失守後的第四天,毛澤東在延安於是年八月十二日《解放日報》社論裏說的:
衡陽的重要超過長沙,它是粵漢、湘桂兩條鐵路的聯結點,又是西南公路網的中心,它的失守就意味著東南與西南的隔斷,和西南大後方受到直接的軍事威脅。衡陽的飛機場,是我國東南空軍基地西南空軍基地之間的中間聯絡站,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經營的東南空軍基地歸於無用:從福建建甌空襲日本的門司,航空線為一千四百二十五公裏,從桂林去空襲則航空線要延長到二千二百二十公裏。衡陽位於湘江和耒水合流處,依靠這兩條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輸出稻穀三千萬石,還有極其豐富的礦產,於此集中,這些對大後方的軍食民食和軍事工業是極端重要的,它的失守會加深大後方的經濟危機,反過來卻給了敵人以“以戰養戰”的可能性……
無論是日軍的戰略意圖,還是國軍的保衛重任,無論是蔣介石下達的死守命令,還是毛澤東後來所做的論述,這些,我們老家人當然是不知道。倘若衡陽會戰勝利,阻止了日軍向廣西推進,那麼地處湖南、廣西交界的我的老家,我們老家人,便不會有“走日本”這麼一劫。而從我們老家這個角度來說,諸如我叔爺他們這些去參加衡陽會戰的人,則不但是為了保衛至關重要的戰略要地、保衛西南大後方,更是直接保衛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園。遺憾的是,我叔爺他們當時也是全然不知。別說他(們)當時是全然不知(他以後也不知),就連我這個讀過大學文科,專門學過大學老師寫的含有抗日戰爭曆史講義的人(我現仍保存著的大學老師寫的曆史講義中,連衡陽會戰或衡陽保衛戰或衡陽血戰這個詞都沒有),也是在聽我叔爺多次講到他吃糧吃到衡陽的經曆,而決心寫這本書時,通過找到的有關資料才知道的。這有關資料,又有不少是來自侵華日軍的戰史。如《日本帝國陸軍最後決戰篇〈衡陽戰役之部〉》。
這段戰史中有如下記載:
打通大陸作戰,簡稱為“一號作戰”,自昭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起,至十一月止,共持續了半年多時間,參戰兵力達十七個師團、六個旅團、一個戰車師團,及當時所有殘留的騎兵部隊,確係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規模最大的一次一連串的大軍作戰。打通大陸作戰之構想,係以黃河南岸之“霸王城”為基點,先征服平漢鐵路之南半段,進而攻占長沙、衡陽、桂林、柳州、南寧,打通湘桂兩線及粵漢兩線,全程共一千四百公裏。大本營參謀總長杉山元大將上奏曰:一,為阻止美在華空軍向我本土襲擊,擬徹底毀滅其位於桂林、柳州等處之基地。二,緬甸地區,今後擬實施彈性作戰方針……
這個什麼“一號作戰”,我叔爺到死都不知道。當時,我那前往衡陽的叔爺所知道的隻有:他又成了“糧子”,又吃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