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記事時起,就知道這個盲人大舅了,他個子高高腰杆筆直,說話聲音洪亮,但手裏拄著一根棍,走路時要用棍不停地搗著地麵,摸摸索索地走。比起其他兩位臉上充滿威嚴的舅舅,我更喜歡這個盲人大舅,他待人隨和,說話總是笑容可掬。

大舅為什麼是一個盲人?我不明白。

為了體驗盲人的神秘,小時候我曾緊閉著雙眼學大舅走路,眼前的黑暗和東撞西碰的腳步,使我堅持不了兩分鍾就不行了,這給我幼小的心靈很大的影響,原來生活中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失去光明,生活在黑暗之中。

在我的記憶裏,許多盲人都是獨身的,因為,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健康的人都難以生活下去,哪有女人肯嫁給一個盲人。大舅雖然是一個盲人,但卻有一個大家庭,家裏一共有六個老表,和我們弟兄五個年齡相仿。這樣的家庭在那個年代無疑是貧困的,但大舅和大舅媽用辛勤的勞動把艱難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然而,讓我更沒有想到的是,大舅原來並不是盲人。

這就要從糧站說起。

村子離鄉政府所在地黃疃廟不遠,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鄉糧站要從幾十裏外的另一個糧站運一批大米過來,兩地相距四五十裏,翻山越嶺,不通公路,糧食全靠民工用肩膀挑,一擔米規定的重量是一百二十斤,從幾十裏外挑回來,工錢是二斤半的米。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這二斤半的大米,可以幫一個家庭渡過短暫的難關,但那時候,人們的身體普遍虛弱,能挑一百多斤擔子,走幾十裏路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據說,有的人挑著擔子,走不動了,坐下來歇歇就再也沒有起來。但許多人還是冒著風險,要去挑糧站的大米。

大舅那年十六歲,但勞動已使他有了結實的身材和高高的個頭了。大舅也想去挑米,但米不是什麼人都能挑到的。大舅的姨媽在街上住,大舅通過她,找到了糧站,糧站的工作人員,看了看大舅,就同意了。

那是一個晴天,大舅一早就起來了,他從屋裏的架子上,抽出去年放在上麵的桑木扁擔,用抹布擦去灰塵。扁擔露出一層黃的包漿來,這是大舅的汗水浸潤出來的。大舅用手按按,扁擔在結實中露出柔軟的彈性,在莊稼人眼裏,這就是最好的扁擔。大舅找來兩根繩子繞在扁擔頭,就出門去了。

大舅走到半路上,外婆從後麵追了上來,外婆穿著寬大的粗布衣服,頭上挽著一個發髻,胳膊挎著一個籃子,她在彎曲的田埂上,一邊跑著,一邊喊著大舅的名字。大舅停了下來,外婆追上來,從籃子裏拿出幾塊用小麥麵煎的餅子遞給大舅說,兒呀,你不帶點幹糧上路,要是餓了怎麼辦啊?你早晨還沒有吃,怎能就走了?

大舅這才知道,自己還沒有吃早飯。

大舅接過外婆手裏的餅子,還有著濃濃的熱氣。大舅說,媽,你從哪弄的麵?外婆說,從大戶家借的。大戶是村子裏的一個剃頭匠,家裏帶了幾十個小徒弟,每天有幾十把刀子出門,到方圓幾十裏的村子裏去剃頭掙錢,在村裏是一個富裕的人家。

大舅說,你怎麼借到的啊?

外婆說,我對他說了,說你是去糧站挑米,回來就有米還了。

大舅要分一半給外婆,大舅說,我隻要這幾塊就行了,你吃幾塊吧。

外婆不同意,外婆說,兒呀,你這是出體力,你可挑下來?你吃了吧。外婆望著眼前的大舅,他雖然長成一個大個子了,但外婆心裏清楚,他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大舅啃著餅子繼續上路了,他的身子裏鼓滿了力量,他覺得自己的肩膀一定能挑起家裏艱難的生活。

外婆挎著籃子往回走,走了兩步,又舍不得地回頭望。大舅的身影在寬闊的田野上顯得十分地單薄,大舅開始下河坎了,他的身影慢慢地矮下去,終於消失了,過了一會又一點點地從對岸慢慢高出來。外婆看得眼睛有點發酸了,她揉了一下眼睛,踽踽地走回了村子。

大舅到糧站報到後,站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告訴他,有一個挑糧的人,在半路上死了,讓他去把糧食挑回來,人不要管。

大舅一聽就頭皮發麻,他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死人,就磨蹭著不想去。

站長是一個大肚子的男人,說話聲音低沉,充滿威嚴。他說,你不願意就回家吧,我這裏願意去的人還很多哩。

大舅隻得去了。

大舅一口氣走了十幾裏路,到了地方。那裏還有一個糧站的工作人員,他看了大舅的介紹信,讓大舅去挑糧。大舅看到那個挑糧的是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麵孔慘白地躺在田埂上,歪斜著身子,看得出來,這也是一個養家糊口的人,但他終於體力不支,倒在了挑糧的路上。

大舅把中年男人的扁擔退下來,換上自己的扁擔,彎下腰,把扁擔放在肩上,一起身,兩隻沉沉的袋子就起來了。大舅挑起來就走,他越走越快,生怕後麵的男人起來了,追要他的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