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要走的工人中,有很多幹了二三十年的老職工,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跟犯病了一樣。有人抱著自己用過的車床號啕大哭,死也不肯撒手,有人一遍遍擦拭自己用過的工具,像個傻子一樣自言自語。壓容車間有個老工人丁師傅,十八歲進廠,整整幹了四十年,其年五十八歲,再熬兩年就退休,結果一不小心也下崗了,老頭怎麼想也想不通,拎著一把菜刀堵在廠門口,要找廠領導拚命,後來領導報了警,他才被帶走,聽說回家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相比之下,我還算是比較理智的,隻不過在廠門口畫了個圓圈,把那些破獎狀什麼的點了一把火燒了而已。
在我蹲在地上燒獎狀那一刻,我還隻是單純地把下崗理解為失業而已,我滿腦子都是安慰自己的格言,比如什麼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啊,天無絕人之路啊,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啊,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可是事實證明我又想錯了,下崗絕不僅僅是失業那麼簡單,它再一次改變了我的生活。
率先發難的是葉紅,我們一個廠的,這事兒瞞不了她。得知我下崗的消息後,葉紅沒有埋怨我本事不濟運氣不佳,更沒有歇斯底裏地大鬧,事實上,她表現出了驚人的冷靜與果斷,在最短時間內擬定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孩子怎麼辦,財產怎麼分,全都寫得明明白白。我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倆大吵小吵,她早就過夠了,我下崗不過就是個導火索罷了。可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做出如此果斷的決定,而且考慮得還如此全麵周到,絲毫不受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之類的傳統觀念所束縛,卻也著實令我好生敬仰。
當然了,財產分配之所以這麼順利,也是因為我們家確實沒什麼好分的,不像現在什麼大富豪啊之類的,離婚官司都能打好幾年。我們倆就這麼點家底兒,不到兩分鍾就分沒了。房子歸她,倆孩子歸我,存折上有兩萬多塊錢(本來還能更多點,可是前幾年買斷房子產權交了幾萬塊),一人一半,她每月負擔兩個孩子生活費三百元,隨時可以探視孩子。從協議到正式離婚隻用了不到一個禮拜,期間我們心平氣和相敬如賓,沒吵過一句嘴。
離婚的事兒倆孩子很快知道了,是我告訴他們的,沒辦法,孩子大了,瞞不住,不如早點跟他們說。我以為他們倆會很難過,或者心理上比較難以接受,誰知道兩個孩子的反應很是平靜,說他們早就料到有這一天,還說離了也好,省得你們倆相互折磨,誰也過不好,從今以後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我們無所謂。我被孩子們的高風亮節感動得一塌糊塗,同時也暗暗心驚——現在的孩子,太早熟了點!
辦好了離婚之後,我和葉紅倒真正坐下來聊了兩句,我問她說咱倆吵吵鬧鬧過了這麼多年,光嚷嚷離婚就嚷嚷了幾百次,哪次也沒離,怎麼這次這麼堅決?
葉紅說原來對你還抱有一線希望,希望跟著你能過上好日子,現在我看明白了,你也就這點本事了,我也不想跟你耗著了,趁大家還能動彈不如各奔前程吧。一句話正說到我的痛處,讓我頓生體無完膚之感。我麵紅耳赤地想出言反駁,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其實我心裏明鏡一般,葉紅說得太他媽的對了,對得我老羞成怒,恨不得立即去自殺。
“你大概也早就不愛我了吧?”葉紅也半真半假地問了我一句。
“我愛你大爺!”我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