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下山去往人間的時候,正好是大衡新皇冷利廣登基後的幾天。甫一踏入京都朝城,我就感到撲麵而來的熱鬧氣與一股喜氣。像往常一樣來到一座茶樓,在那裏可以聽到近來發生的重大的事情,“莫談國事”幾個字異常醒眼,不過我現在聽見的,大概也不完全算是國事。
原來皇帝登基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朝臣剛拜完,宮殿之外就淩空降下一排排金字來,懸浮在空中。那些文字尋常人看不懂,須得宮中修道法師來解,傳到宮外後,眾人對內容就隻知曉個大概。說是:“原來是天上降下來的預言,言有重靈者七人要降生於大衡。”宮中十位法師一解完,那些金字就慢慢飛進宮門外立著的一麵大旗上,化作了幾條金絲線,都拚成了一隻奇特的鳥兒的模樣。不過鳥兒如何奇特,外麵的老百姓怎麼會知道,他們也並不關心。
茶館中絕大部分人心存的疑惑是:“那重靈是何物啊?”他們隻知,新皇得此天意欣喜無比,滿朝文武也是議論紛紛。命令已經下了,尋得此七重靈者有重賞,誰不想要賞?可是事情還沒有弄明白來著。
我一邊聽著他們討論,一邊找著空位。近日不知怎麼了,這裏坐得滿滿當當,隻有角落裏一張桌還隻坐了一人。那人模樣平平無奇,穿著也平平無奇,但我偶然看見他掐指的動作,跟滿大街的江湖騙子截然不同,似乎有些道道,又一眼瞧出是個修為不低的人,就冒昧地與他同桌了。他一個人喝著茶,卻跟喝酒一樣,另一隻手拿著茶杯,歪歪斜斜,像是頹廢之人喝醉了。
我回過頭去,那邊談話依舊熱鬧。我猜,那些知道的人基本是修士,寥寥幾個正與不知道的老百姓作解釋:“重靈不是物,是跟咱們一般的人。隻不過出生的時候比尋常人還多帶了一個魂魄,有兩個靈魂,所以才叫他們重靈。這類人身懷上古秘術‘靈籠’,那可是堪比神力的力量。相傳大衡立國之前,少鬱原的使族、西域的蠻族中,都有過重靈誕生,使族更是有過幾支重靈大軍,其中一支曾相助過我朝太祖皇帝的軍隊……呃,當然了,另一支還相助過敵軍,這我便不說了。隻說那一戰打得昏天黑地,若非他們收了力,隻怕撐著天地的幾座大山要給打碎了。聽說零零幾塊碎石砸進了就近的妖魔領域,倒是順帶除了一幫邪魔,不過連南天仙界、西天佛界都給震了一震,可當真令不少天上之人為之駭然,隻怕隱居在東天的神族,也難免不被驚擾……”說話之人“嘖嘖”幾聲,其他人紛紛低呼:“竟是如此這般!”一個個都興奮起來,摩拳擦掌似的。
據我所知,他說的大致是沒錯的,隻不過那使族,由於一段複雜的曆史,近兩百年前就已不存在了;至於西域,也有幾百年不曾有過重靈的消息;隻有現在的大衡,又巧妙地受了遲來的天意。
這時候我旁邊傳來“嗝——”的一聲,正是來自同桌之人。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好打了一個長長的嗝,一股酒氣飄來——噫,他喝的還真是酒而不是茶。接著,他趴在了桌上,大概準備睡一覺吧。
那邊又有人問了:“天下人都在找這重靈,可誰又知道他們生在哪兒了,生得什麼模樣。大衡這麼大,這不是大海撈針麼?”
那修士就說了:“重靈當然有不同之處,他們出生之時,手心握著一塊拇指甲蓋大的石頭,人說那是靈石。那多出來的魂魄,就是藏在那塊靈石之中。等到靈石中的魂魄醒來回歸了肉身,這重靈才是完整的,那‘靈籠’之力才能開啟……反正你就想,哪家小孩生而握石,那就是重靈了。”眾人一聽,就更為熱鬧了。我微微皺眉,可能在寧丘待久了,不大習慣這麼嘈雜了。
我旁邊已傳來輕微的呼嚕聲,他竟睡得著。不過慢慢又輕下去了。
熱鬧之中,還有人說起宮中那事,顯得哭笑不得:“新皇登基,金字降世,繡於旗上,可你們道怎麼著?十位高修為的法師,偏就有一位唱起了反調,背著皇上之意,居然一劍斬下了半麵旗子,且不說於天大不敬,就是違抗聖命這一條,也夠判他個死罪……”
“誒?怎麼著,莫非他認為是凶兆?”
“哪能呢?凡事禍福相倚,怎麼就單憑一字斷言了呢?不過那位法師要請命將此七人除去,以防以重靈之力做了造反的事情來。這種事皇上怎麼會想不到,這旨意也是商討了幾天後才下的,絕非是興起。那法師卻固執的緊,雖有少數朝臣附議,但他的幾番極端言語和那斬旗的舉動終於觸怒了皇上,幸而現下正是大赦天下之時,皇上又顧及他從前的勞苦,就隻將他革職逐出去了。”
旁人隻同情了那個法師一番,對此事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了。我卻聽到一陣輕輕的歎息:“沒錯,他說的就是我。”
我驚訝地看著同桌的那人,他隻是半仰著頭,眼睛半睜半闔,也不知是在說夢話還是實話。我咧嘴一笑,想要叫醒他,他卻從袖口拉出一塊帕子來——與其說是巾帕,倒不如說是鑲著金線的那半麵旗子,我雖沒見過宮中的那麵旗子,但是就是一眼認出來了,眼看他要拿著擦眼淚和鼻涕,我趕緊一把奪過來,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抹布塞進了他手裏。他或許是聞到了抹布上的臭氣,清醒過來,見我拿著他豁出命來砍下的錦旗,警覺道:“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