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筱
最世簽約作者 代表作:《塔島》
·雨滴曲·
南山路旁的湧金公園裏有一尊金牛雕塑,這隻身形龐大的金牛擁有一片獨立的湖麵,被岸邊的綠草鮮花簇擁著,整天懶散地泡在水裏。下雨的日子,湖水沒過它的肩膀,它愜意地浮在水麵上,到了水少的季節,它便露出圓圓的肚子,怡然自得。
金牛所在的那個池塘是西湖的一角,湖水進來的口子上有一座小橋,那牛頭恰好透過橋洞,麵對傳說中發現它的地方。每天傍晚,太陽快要在湖對麵的山背後落下去時,金牛總能送它一程,於是陽光灑向牛背,在它光溜溜的身體上反射開去,就像給它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鎧甲,很是耀眼。有幸在此時經過小橋的人們便能目睹金牛一天中最美的神態。遊客們往往會與這隻神氣的金牛合個影,然後匆匆離去。
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老人常出現在遊客們鏡頭的角落裏。他個子不高,稍稍駝背,倚在橋頭的欄杆邊,和那金牛一樣,凝望著湖上的落日。他不和別人講話,也不自言自語,沒有人會注意他,他也不去注意別人。他幾乎什麼也不做,什麼表情也沒有,就這樣沉默地站著。
佩蒙總在黃昏時分出門,穿過繁忙的南山路,慢慢踱到湖邊。他在湧金公園草地間曲折的小路上逛一圈,然後來到小橋旁,邁上台階,看一眼湖灣裏昂著頭的金牛,走近橋欄。直到太陽從湖對岸的山脊落下,他才轉身從橋另一邊小心地走下去,偏過頭再看一眼金牛,以示告別。這時的金牛已經沒有了覆蓋全身的金光,顯得略微有些落寞孤獨。
“月亮連你的輪廓都照不清楚,你還這樣抬著頭。”佩蒙在心裏對金牛這樣說。可金牛聽不見,它永遠抬頭望著天,無論天有多黑,無論月亮是否出現。
傍晚的湧金公園裏聚集著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唱戲、下棋,要麼列隊打腰鼓,或者跟著個大嗓門的音響跳跳舞。老人們彼此相識,互相打招呼聊天,公園裏熱鬧非凡。不過佩蒙從不靠近有說有笑的人群,總是遠遠地繞過去。
今天,太陽徹底下山後,烏雲們開始從四麵八方朝西湖上空迅速聚集過來,像是準備召開一個背叛白晝的陰謀大會。公園裏原本興致勃勃的老人們見天色驟暗,似乎快下暴雨,就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家了。佩蒙混在嘈雜的人群裏,穿過馬路,走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在巷子盡頭的小院外停下腳步,拉開虛掩著的院門走進去,來到屋子門口,摸了半天才掏出鑰匙,顫顫巍巍地伸向屋門。
這個夏夜的第一道閃電劃開天空,毫不費力地刺入大地,低沉的雷聲傳來,就像那些心懷不軌的烏雲發出邪惡又奸詐的哄笑。佩蒙趕緊關上門,雙腳在一塊黑乎乎的棕絲門墊上蹭了幾下。
房裏光線微弱,潮濕的氣味比巷子裏更加濃烈。地上鋪著花邊六角瓷磚,像一顆顆蠟黃的牙齒。客廳正中央有張小小的木頭方桌,桌子的顏色早已褪了,上頭擺著些吃剩的飯菜,罩著塑料蓋子。左手牆邊有一台小電視,對麵是張軟塌塌的雙人沙發,沙發旁邊的茶幾上隨意地扔著幾頁報紙。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白色碎塊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四周的牆上掛著幾幅黑白風景照,都是西湖邊的景點,拍得不很專業。
佩蒙走進廚房,打開燈,把飯菜放進鍋子裏熱了熱,從筷架上抽出唯一的那雙筷子,轉過身走回客廳,坐下來才發現廚房的燈忘關了。他歎息一聲,再次用力起身去關燈。
他獨自吃飯。沒人知道桌上那些剩菜剩飯他是怎麼做出來的,味道怎樣,放了多久,有沒有加鹽還是把糖當成鹽放了進去,抑或是他還能不能區別鹽和糖。佩蒙的雙手倒挺靈活,筷子也用得很好,他把碗裏的米飯扒進嘴裏,很多飯粒掉在地上,接著被他踩住,黏在鞋底。他把菜湯倒進飯碗,也沒有發現湯汁灑在了桌上。最後,他仍然沒能把麵前三個碗裏這些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食物吃完。於是他把它們重新放回冰箱,準備明天接著吃。
佩蒙草草地擦了桌洗了碗,回到客廳,俯身打開電視機。那台古董老電視過了許久才顯現出圖像,卻依然無聲,不知是老人故意讓它這樣還是它原本就發不出聲音了。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轉身走向書房。打開書房頂燈的刹那,佩蒙的臉上分明掠過了一絲火苗般的喜悅,就像一縷眨眼而逝的曙光。他和房間裏一架黑色的老鋼琴相望幾秒,走到琴邊,掀開琴蓋,坐下,稍作停頓,布滿皺紋的雙手輕輕落在琴鍵上。
他不用琴譜,閉著眼睛彈,敲下的第一個音符就驟然穿破了整個房子的陰暗,把寂寞通通推給了窗外的黑夜。他的雙手雖然蒼老但依然靈動,在周身寧靜的氣息中,隻有他的十指在行走,在琴鍵上來回奔行。他忘記了某一個音符,就跳過,隻彈那些他記得住的樂段,重複這些優雅的旋律,執著地一遍一遍演奏。
這首《降 D大調前奏曲》中的每個音符都像雨點一樣ZUI |流放七月落在這個悶熱的夜晚,散發出清新的薄荷香。可它們又何嚐不是佩蒙的眼淚呢——當他哭累了,停下來,琴聲倏然而止的那一刻,一切孤寂和黑暗歸來,重新霸占了整個房間。
他覺得有些困倦,他想寫封信給她。
久未動筆,思念你,想找支筆為你寫點什麼。可筆都在哪兒呢?以前它們一塵不染地站在筆筒裏,你把每一支都擦拭得幹幹淨淨,我用完了卻從不記得放回去,現在可好,一支都摸不到了。那我就為你讀讀這封信吧,你聽得見。
清晨起來,咳嗽很久,難受,停不下。要是你在身邊,一定會給我熬中藥。可對一個衰老的鰥夫來說,死是遲早的,咳嗽算不上什麼,我隻想快點到你身邊去。
我依然清晨早起掃地,從院子掃到湖邊。白天在書房裏看看以前的舊書,它們已經變得和我一樣脆弱不堪,時常掉落的書頁就像我的頭發,被各自主人無奈地遺棄在地。黃昏,我照例獨自走到湖邊去,樓裏的孩子們放學歸來,跑過我身邊,我會想起前些年帶的學生們,也開始懷念自己和這個世界曾經還有些往來的歲月。現在馬路上車越來越多,也開得快,每次過街,我都小心再小心,若是被車撞了之後去見你,你會害怕的。
每天走上小橋,都要停步望著湖。和你一起走過多少座橋?這座大概是最短小的了,但人們都喜歡在它身旁拍照。我站在橋欄旁,看左手邊遠處的雷峰塔,目送夕陽離去。我向你描述過很多遍那座塔的樣子,像一塊巨大的黑礁石,海潮退去以後,它就擱淺在西湖南麵的山頭上了。我和水中的大金牛打招呼,臨走時告別,它也常托我向你問好。
晚飯時,和自己說話,就像你還在飯桌對麵。很久沒有好好和別人交談,也不知能否再逗你開心。夜深人靜,你是否能感到我的想念?我要告訴你,我的心還在跳,而且還是火熱的。雖然走路慢、眼睛花、耳朵聾、背也駝,但還是像模像樣地活著。
夜晚常做噩夢,年輕時的筆杆變成一條鮮亮的小蛇,吐著芯子和我對視,最後纏上我的脖子,越勒越緊……
鋼琴一直擺在老地方,它是唯一和我對話的夥伴。現在,即使看不清曲譜上的小音符,我依然能夠憑著手指的記憶去彈,腦海裏出現的都是我們一起演奏的日子,清晰得像昨天。很多音都彈錯了,我卻不願意停下來糾正。你分辨出那些錯位的音符,便知道是我的琴聲。原諒我,未來彈錯的地方還會更多。
有什麼想對我說的?你總是這樣默默不語,像是看透了這個世界。下次見到你還要過多久?剛剛翻了翻日曆,差兩個月就整整五十年了。天,五十年,記憶裏,你永遠是年輕時那個樣子,衰老還沒來得及爬上你的眼角,你就忽然消失不見了。
代我給我們的孩子一個吻。
或許我不該告訴你,我每一次努力忘記他,都是無功而返。哪怕我已經快記不得自己的任何一首完整的詩,我也記得他:是的,我是被愛的,而我也在愛,因此命運,才把地獄的酷刑,加到我身上。
親愛的,你還記得那天嗎,你打開琴房的門,我第一次注視著你雨滴般澄澈的雙眼。
佩蒙從鋼琴上醒來時,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可她為什麼總是不給我哪怕一個字的回答?”他愁苦地喁喁低語,心頭襲來一陣針刺似的悲傷。他環顧四周,麵前是黑白相間的琴鍵,而腦海裏那些雜亂的記憶,也隻剩黑白兩色。
·芳草泣離別·
文森坐在街邊小飯館外的餐桌邊,強迫自己閉起眼,將思緒拽離黃昏時分那座恐怖的天橋。他盡力把自己難以言喻的情緒灑進一片滿是荊棘的土地,他站在那艘擱淺船隻的桅杆頂端,望向天際閃亮的星,崩裂的車流、人群和血跡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當瓦朗蒂娜義無反顧地選擇飛翔的那一刻,文森就該知道,這趟名為尋找的旅程,從來和宿命脫不了幹係。她得償所願,在故鄉安然地麵朝大地,已經不用在乎塵世間那些幸災樂禍的驚呼了。瞬間聚攏的圍觀者,彙集在旋渦中心停滯不前的車流,四麵明明晃晃、心懷不軌的萬盞燈光,將這個女孩謎一樣的告別變成了一場直麵死亡的舞台劇。
文森手捧木珠,無所適從,渾身癱軟,雙手撐著橋欄,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用所剩無幾的意識認準逃離的方向——就是她方才麵對的,橋西麵那個冰涼的黑洞。那裏沒有光,似乎很安全。他終於凝神屏息,鄭重其事地告誡自己,逃吧,一個人逃吧,留戀和牽掛都是你的杜撰,文森,這個故事的開端從來不可能是一場浪漫的相遇。
他最後望了一眼橋下瓦朗蒂娜修長的身形,趕來的警察們已經圍住了她,她麵朝下蜷成一團,身下滲出的殷紅鮮血正舒緩又妄為地蔓延開來。而她最後的尊嚴,都被人群興奮的目光搜刮得一點不剩了。
現在,文森感到目眩,心髒發疼。原本,在黃昏之前,他是帶著自信和快樂的,他以為逃離了他的井,以為從此之後遇見的都會是開朗豁達的女孩,以為自己已經更換了家園。可到頭來,這個初來乍到,背著吉他的異鄉人,就此被卷進了這座城市瑣碎的曆史。
文森隻喝得下一些湯。蓴菜葉光滑而柔軟,它們在文森的嘴中快速遊動,躲避著他的牙齒,像一群調皮的精靈,試圖撫慰他的失望。他思念起另一個柔軟的影子:“你說我找得到那個地方麼?該你領路,我跟著你。”
他問清路,在車站等了很久車才來。車上光線晦暗,他挑了個窗口的位子坐下。車裏並不吵,隻有每次停站前電子儀器的報站聲如同一瓶催眠藥水,揮發在沉默的車廂裏。公交車開向湖濱,窗外的色彩豐富起來,車廂逐漸被人們填滿。人群包圍文森,他感到一點頭暈,試著去想別的事情,卻什麼也記不起來。
這個城市中心的夜晚和文森的故鄉一樣燈火通明,遊蕩的人們和湖光燈影一道,織起一張光彩熠熠、仿佛永不熄滅的狂歡之網。當公交車緩慢開上一條顛簸的道路,文森聽到喇叭僵硬地報站:“湖濱到了。”鬧騰的街道和擁擠的行人發出前赴後繼的喧嘩,文森坐在車的另一側,看不見西湖,視線裏隻有馬路對麵一排緊挨著的商店、餐館、豪華酒店。不斷有人從那些各不相同的門裏湧出來,黑夜中,人群像液體一樣源源不斷地向西湖流去,在湖岸邊凝成固態,越壓越緊,擠在靠近水麵的地方。
大部分人在湖濱下了車,車子開始加速行駛,拐進前麵一條樹蔭密布的道路。湖濱的熱浪在身後隱沒,文森覺得自己像駛離了一個集市,往森林深處開去。又過了一會兒,車子停在一片樹林邊,文森下車前回頭瞥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車廂。
“南山路口。”他在路燈下看清站牌上的字,“就是這兒了,慢慢往前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