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死了,在6月7日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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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1日是兒童節,學校也很有人情味地在這一天放溫 書假。白晴抱著厚厚的一摞書慢慢地往家走,街上洋溢著
節曰歡快的氣氛,空氣裏彌漫著棉花糖的甜味,隨處可見 的都是大人帶著小孩子,一臉的幸福。她看到遠處有一個
中年男人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向她的方向走來。小女孩稚 嫩的小手裏緊緊攥著那根綁著氣球的細線,生怕它一不小
心跑了。她看到男人溫柔地彎下腰詢問小女孩:“小晴,要 吃冰激淩麼? ”小女孩的臉像一朵綻放的花朵,開心地點
點頭。但是一陣風吹過,那對父女就消失不見了,白晴騰 出一隻手揉了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繼續往前走。
白晴一進家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把書放到自己 的房間,聽到廚房裏傳來一個輕快且略帶羞澀的聲音:“小 晴你回來了。飯馬上就好了哦。”
她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呆呆地看著徐慧蘭把豐盛的飯菜 端上餐桌,有些不知所措。雖然她上高三以來,徐慧蘭就
再也沒有在家打過麻將,也沒有和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但她的記憶裏這幾乎是徐慧蘭第一次做飯,很小的時
候一直是爸爸做飯,後來爸爸走了,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 了她的身上。她想用一些刻薄的話來諷刺徐慧蘭今天的行 為,但動了動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怎
麼不吃啊?不合胃口麼? ”徐慧蘭一臉關切地問。 白晴搖搖頭,拿起筷子吃飯。她用餘光瞟到徐慧蘭日漸蒼
老的臉上微微泛著光,與之前的樣子截然不同。她暗自在 心裏揣測徐慧蘭究竟有什麼目的,並為此煞費苦心,卻聽
到她在一旁低聲說話,聽起來如同自言自語:“小晴,我知 道我不配做一個媽媽,我也知道你討厭我,甚至恨我。在
你心裏巴不得我早點死吧,我就是一個爛貨,給你丟臉, 也給你死去的爹抹黑。但我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又能做什
麼呢,你要上學,我們要吃飯,不管怎樣都是要活下去的 啊。隻要都能活著就好了。”
白晴扭過頭去看她,看到她把整張臉埋進手掌
裏,肩 膀微微地抖動。很久沒有打理過的卷發軟趴趴地搭在肩 上,隨著晃動而一點點地滑落下來。她一言不發地看著麵
前這個陌生的女人,感覺心裏凍結的那塊寒冰被一雙大手 用力地揉碎,碎裂的冰碴傾撒在麻木的心上,竟有種異樣 的感覺在隱隱作痛。
她把手裏的碗往前一推:“我吃好了。”然後起身走向 自己的房間,最後又回頭說了一句,“今天的飯菜很好吃。”
你為什麼要在我的麵前展示你的脆弱。
穿起你刻薄惡毒的外衣繼續和我戰鬥啊。
我不想去恨一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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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以為徐慧蘭不過是一時的頭腦發熱,卻不想她竟從 那日起每天待在家裏給她做飯,甚至會像別的家長一樣囑
咐她要好好複習,她也漸漸習慣了徐慧蘭的這種改變。在 家複習的這幾天,她很安靜地過著和徐慧蘭相處的生活,
沒有林宇生,沒有學校,但誰也無法阻止高考帶著強大的 氣場向她走來。
6月7曰的早上,她醒得很早,右眼皮一直跳,別人都
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雖然她從來不信這個,但偏偏在這 個時候,她有些不安,光著腳在地扳上來回走動。徐慧蘭
敲敲門走了進來:“怎麼了?緊張麼?別擔心,盡力就好, 考不好也沒人會怪你的。我等會兒去給你做早餐,考試我
陪你一塊去吧,在外麵等你。”她將一隻手搭在白晴的肩 上,似乎這樣就可以把能量傳遞給她了。
“我沒事。”媽。她抿了抿嘴還是沒有喊出來,即使 她知道此時自己是需要她的,“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在外麵
我靜不下心。”
“哦,那好吧。考完回家吃飯,我在家等你。”她臉 上的表情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或許她真的是。 “我去做飯。”說完走了出去。
白晴看著桌子上攤開的課本,仿佛覺得離開學校已經 有一個世紀之久了。林宇生,我就要忘記你了。即使我不 能考上那所我們曾經約定的學校也沒有關係,誰會相信你 曾經說過的玩笑話,除非她是個像我一樣的傻子。
“做題的時候要認真千萬不要緊張,沒什麼好怕的。” 徐慧蘭再一次囑咐她。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白晴說。
“考完記得回來吃飯,考得不好也不要亂想知道麼? ” “嗯,記得了。我走了。”
“沒什麼東西忘帶吧?筆袋?水?草稿紙? ”
“好
了,都帶著呢。我真走了。”說完白晴衝她揮揮 手,快速地穿過馬路,輕輕一躍,邁過腳下那條看不見的
線,奔向前方那看似美好的未來。她跑了兩步又回頭看了 一眼徐慧蘭,發現她仍然站在路口望著她,早晨的陽光將
她溫柔地包裹在一個朦朧的結界裏,痩小的身體看起來有 些弱不禁風,她正毫不掩飾地讓這樣的自己呈現在白晴的
眼裏。白晴眼睛酸了一下便轉過頭繼續向前走,突然又聽 到身後的呼喊聲,“小晴!牛奶忘了帶! ”
她再次轉過身的時候看到徐慧蘭手裏舉著一袋牛奶努 力地向馬路這邊的她跑來,之所以用“努力”這個詞,是 因為她早已喪失了年輕、青春、活力以及矯健這一類的形 容詞。白晴停下腳步衝她擺擺手表示不用了,她卻更用力 ±也搖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牛奶。
小心!白晴張開的嘴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耳朵卻嗡 的一聲轟鳴,她一隻手捂住嘴巴,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 樣奔騰著湧出。她看到徐慧蘭的身體像一隻輕盈的蝴蝶在 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下時卻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媽
一一”她手裏握著的考試用具撒了一地,雙腳從 上麵踩過去的時候她聽到鉛筆折斷時清脆的聲音。她跑到
徐慧蘭的身邊,用力地托起她的身體,即使手上沾滿了從 她身體裏流出的猩紅的血液,她啞著嗓子衝汽車裏臉色蒼
白的司機吼道:“快救救她!快救救她啊!我求求你,求求 你了——”
徐慧蘭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嘴裏說了一句什麼她聽 不清,她用耳朵貼近她的嘴邊:“媽,你在說什麼?我聽著 呢! ”
“快去考試……”她一定是聽到了那一聲媽,所以才 會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笑著離開吧。
牛奶袋不知在什麼時候破了,乳白色的液體緩緩流入鮮紅的底色裏,試圖在暗沉的地上開出一朵別樣的花。
那是白晴十年來第一次叫她媽,也是最後一次。
不是說要一起活著的麼。不是說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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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將白晴從那段帶血 的回憶中拉扯回現實。
她
看到女生A滿臉的歉意以及眼裏閃爍的淚光,想到 也許是自己嚇到她了,便擺擺手表示不在意,但凝重的氣
氛卻絲毫沒有得到緩和。她抓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假裝豪邁地衝大家說:“別老看著我,喝酒啊! ”於是他們
也就配合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說笑嬉鬧。隻有林宇 生仍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她注意到有人看著她,心裏一
陣冷笑,你是在同情我麼,還是在可憐我,收起你那悲惘 的目光吧。
她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便覺得頭暈,搖搖晃晃地衝
向洗手間,冷水拍打在臉上,才有了短暫的清醒。她從鏡 子裏看到林宇生倚在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她,鏡子裏的他
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越發顯得成熟俊朗。她沒有回頭, 笑著對鏡子裏的人說:“先生,這裏是女洗手間。”
“我知道,所以才沒有進去。”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你 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討論這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當初為什 麼……那麼做? ”
白晴低下頭看著水池裏的水慢慢流進那個出口,沒有 說話。
他歎了一口氣:“我沒有上C大,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 想過要以保送生的資格進入別的大學。你知道麼? W大的 櫻花盛開的時候和想象中一樣美呢。”
她的心顫了一下,那你當初為什麼不解釋而是毫不猶 豫地答應了呢!這句話差一點就從心裏跳了出來,但是她 握緊了拳頭,轉過身笑著麵對他:“現在說這些,不覺得毫 無意義麼?你女朋友還在外麵等著呢,回去吧。”
林宇生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被白晴搶先 了一步,以至於他的所有話被迫吞進了肚子裏。
她說:“我要結婚了。”然後靈巧地從他麵前側身而過。
回
去房間看到所有人都喝得七葷八素的,並且女生A 還拉著身邊的一個男人,嘴裏嚷嚷著:“喝啊,你接著喝 啊!哈哈……輸給我了吧!
”然後跌坐在椅子上。這個時 候那位班長又站起來了: “同學們,今天大家聚在一起都很 開心,但是不是覺得不盡興啊? ”那些人就像小學生回答
老師問題一樣,齊聲回答:“是! ” “那我們要不要去別的 地方happy —下啊? ” “要! ”“好,那我們就去唱K吧! ”
然後他們竟然一致拍起手來。
真是一群瘋子,白晴無奈地想。她輕輕敲了一下桌子, 然後說:“真對不起,我男朋友等會兒可能要來接我,所以 不能和大家一起去了,等下次吧。”她停了一下,目光掃 過房間裏所有人的臉,最後停在林宇生的臉上,接著說,
“還有,我快要結婚了。到時候通知大家,還請各位都賞個 臉。”她看到他的眼睛裏一直亮著的光慢慢熄滅了,陷入 一片死寂。
她說了一聲再見就打開門走了出去,將所有的暄鬧與 嘈雜關在身後的那扇門裏,關在了六年前的那個世界。再 見了。
她走在大霧迷漫的夜晚,將自己隱匿在霧的最深處。 街上的暄嘩也漸漸消失在更深的夜色裏,隻有紅色的LED 燈牌依舊孤獨地閃著光。她掏出手機在電話簿裏找到同事 的電話號碼,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一你上次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讓他和我見個麵吧。
她裹緊了身上的長外套,慢慢消失在望不見盡頭的一 片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