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人們相遇的時候(1 / 3)

第1節

2001年,劉夢是走在北京的馬路上時,還不知道他正度過一段將來會為之瘋狂的日子,他此刻感到迷惘和百無聊賴的這段時光,在幾年以後,以“青春”的名義大行其道,人們用電影、歌曲、圖書等各種方式來渲染它的美好和傷感,無數以它命名的東西在網上流傳,無數人被這兩個字鼓動著。

到現在為止,有關青春,他其實毫無概念,隻聽過一首名字叫《青春》的歌,或者說,那是他能整首曲子哼完的唯一的歌。歌手名叫沈慶,早已銷聲匿跡了,但五音不全的胡夢是,從高二那年開始就為這首歌著迷,隻要是嘴巴閑著的時候,他就會哼哼它:

青春的花開花謝

讓我疲憊卻不後悔

四季的雨飛雪飛

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

輕輕的風輕輕的夢

輕輕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雲淡淡的淚

淡淡的年年歲歲

帶著點流浪的喜悅

我就這樣一去不回

沒有誰暗示年少的我

那想家的苦澀滋味

每一片金黃的落霞

我都想去緊緊依偎

每一顆透明的露珠

洗去我沉澱的傷悲

在那悠遠的春色裏

我遇到了盛開的她

洋溢著眩目的光華

象一個美麗童話

允許我為你高歌吧

以後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許我為你哭泣吧

在眼淚裏我能自由地飛

夢裏的天空很大

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夢裏的日子很多

我卻開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

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著終於有一天

他們在世間傳說

青春的花開花謝

讓我疲憊卻不後悔

四季的雨飛雪飛

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

糾纏的雲糾纏的淚

糾纏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風流逝的夢

流逝的年年歲歲

糾纏的雲糾纏的淚

糾纏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風流逝的夢

流逝的年年歲歲

他會哼,記得住每一個歌詞,甚至也經常被歌曲的情緒所打動,但從來沒能把這兩個字,和自己的生活連接起來。等他明白了,一切已然逝去。2001年的劉夢是,隻不過是一個剛剛進京師大學中文係的大一新生,他完全不曉得,從他自內蒙到北京的長途客車上下的一刻起,自己的青春已經真正開始了。隻有在四年後,他畢業的時候,所有熟識的人四分五散,他自己的未來茫然無知時,他太會明白,那些未經仔細品嚐就入風般吹過的日子,悲所有失去它的人們稱之為青春。

劉夢是現在清楚地知道的是,今天如果不去做家教,下周他就沒有生活費了。家教的地點是黑山扈路上的某棟家屬樓。

劉夢是從京師大學的東門坐上718,那時候,北京還沒有統一公交卡,仍然是售票製,從學校到家教地點,要兩塊錢,這是一趟不近的旅程。那時候也還沒有手機地圖,宿舍裏連電腦也沒有,他曾在同宿舍王誌堅的一張北京地圖上查過,找到了黑山扈這個地名,但完全看不懂應該是哪條線路。幸好王誌堅是一個天生的路況信息庫,他告訴劉夢是,東門718可直接到。他用鉛筆畫了718的線路,還把地圖待在了身上。宿舍的小臘開玩笑說:“哈哈,劉夢是,黑山扈,這地名怎麼聽起來妖氣衝天啊,搞不好是黑山老妖的老巢。”劉夢是說:“不至於吧,奶子房也不一定就有奶子,公主墳裏也沒埋著公主。”

718路沿著它的線路,站站停停地開,路過頤和園後不久,終於在黑山扈停下來。

胡夢是拿著家教中心給的地址和門牌號,一通打聽,終於七拐八繞地找到了這戶人家。

胡夢是敲門,說自己是家教老師,孩子母親給他開門,他跟著進去。

在一個小房間裏,他看見自己的學生,十二歲左右,頭上還在濕漉漉的。“他剛去遊泳回來,”孩子母親說,“他遊得可好了,將來能進國家隊的。”小孩看著他,胡夢是笑了笑,說:“你好。”

小孩不說話,他母親繼續道:“我們孩子將來要去國家隊的,不過考體校,也要看文化課,所以得給他補補語文。”

胡夢是說:“嗯,文化課很重要。”

孩子母親說:“他叫小強,老師貴姓?”

胡夢是趕緊說:“免貴姓胡,大號叫胡夢是。”

孩子母親一愣:“夢是?怎麼個夢是?”

胡夢是耐心地解釋說:“做夢的夢,是非的是,夢是。”

孩子母親:“怎麼還有人叫這名,真奇怪,我就叫你小胡好了,小胡,咱們開始上課吧。”

孩子母親出去,胡夢是和小強坐下來,打開一本語文知識訓練,開始講課。兩個小時下來,胡夢是口幹舌燥,但孩子一言未發,不論胡夢是用什麼招數,他頂多抬起頭,看看他,之後又埋下頭,盯著桌上的輔導書了。這兩個小時的課,比兩天還漫長。

終於熬到下課時間,孩子母親推門進來,把課時費給胡夢是,說:“胡老師,我們孩子很乖吧?下周還是這個時間哦。”胡夢是點頭說:“乖,特別乖。”

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胡夢是想起孩子母親的驚訝:怎麼會有人叫這個名字呢?不禁笑了,他覺得這是個好名字。

然而,胡夢是起初當然不叫胡夢是。

雖然胡夢是老爹號稱是村莊裏最有文化的胡會計,也決計想不出這麼文縐縐的名字。胡會計給兒子起的名字和數字相關,叫胡千百,意思是將來家財千萬百萬子孫後代用不完,隻可惜胡千百從出生那天起就對數字這類東西不感冒,抓周的時候算盤什麼的望都不望一眼,小爪子一把攥住了他爺爺的大煙袋,然後就開始哇哇哭。胡夢是母親一看,粉嫩的小手讓火熱的煙袋鍋子燙了好幾個水泡,直到半天後讓村東頭的赤腳醫生給挑破了,才止住了哽咽聲。

這事情讓胡會計很沒麵子,抱著胡千百大罵兔崽子不孝,說他將來不定是個何等作人的孽種,肯定少不了給他找麻煩。但那時候,胡夢是不過是個娃娃,絲毫沒有反抗的權利,因為他的名字在戶口本上,也就叫了胡千百。上小學的時候,經常有老師拿他的名字打趣:胡千百,你這名字不對呀,打麻將有胡筒子餅子條子胡萬的,哪兒有胡千百的呀?或者說:胡千百,你老爹可真是鑽到錢眼裏去了。胡千百咬著嘴唇不說話,心裏頭暗暗發誓,將來找機會,一定要把名字給改了。

果不其然,胡千百上高中認識了幾百個字以後,就以最快的速度把名字給改了,叫胡夢石。高三的時候報考,胡千百回家糊弄老爹胡會計說,學校裏要戶口本,報名用。胡會計聽說為了報名,趕緊把戶口本給了胡千百,胡千百拿著戶口本,用省吃儉用攢下來的50塊錢買了兩條煙,直接到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胡夢石。之所以叫胡夢石,據說是因為他有一天做夢夢見自己是塊補天的石頭遺落人間。大家猜想他那天定是在學校僅有四大名著的圖書館看了一點《紅樓夢》,被賈寶玉那廝軟玉溫香的生活給吸引了,於是做了這個夢。

命是父母給的,名字也是,擅自改名字這還了得。胡會計聽說之後大為惱火,除了罵他不孝順,還狠心斷錢斷糧一個月。

“餓著他,我就不信他還能拗過肚子。”胡會計說。

可胡夢石還真挺住了。會計老婆心疼兒子,找人悄悄給捎一百塊錢去,誰知道胡夢石又讓人拿回來,還捎帶給他媽買了塊紅頭巾。胡會計瞧見,氣得差點兒用紅頭巾把他媽捆起來打一頓:“你這個沒見識的老娘們兒,我餓著他,就是要讓他給我低頭,你倒好,溜溜地把錢送去,這回讓小兔崽子笑話我了。”

他媽就抽抽搭搭地哭,末了還是將紅頭巾放在櫃子的最底層藏起,妯娌鄉親串門,不時拿出來顯擺一下:“瞅瞅,我們家石頭給買的,這色多豔。”婦女們就都誇她好福氣,有個孝順兒子。

後來胡夢石讀了中文係,不光是誤打誤撞,聽說這個專業錄取線最低,還因為他爹覺得這個是普天下最無用的東西,中文?還用學嗎?除了啞巴,誰不是一出娘胎就整天說這玩意兒?還整出一群人專門來研究,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胡夢石的原則是,和他老爹對著幹,他越說中文係不好,他偏要報考。那年也該他走運,考試超常發揮,競爭對手又少,還真就叫一個全國數得著的中文係給錄取了。

胡夢石拿了錄取通知書回來那天,胡會計不但沒被氣到,反而樂得算盤打得啪啪響:“擺五桌子酒席,每桌兩包煙兩瓶酒,三七二一,四退五進一……”大擺了一天宴席。胡會計喝了不少酒,當著村人的麵,拍著胸脯說:“我兒子讀的是文學,啥是文學?就是寫文章,原來有皇帝的時候,狀元都是寫文章的,沒見過哪個狀元打算盤。”胡會計是不做虧本買賣的,這場宴席一擺,隨禮就把胡夢石半年的學費錢給隨出來了。胡夢石就是揣著這筆隨禮錢,從鄉下的大鍾鎮裏,坐了一整夜的長途汽車到了北京的。

第2節

就說入學後,胡夢石發現在自己無意中報考的這個中文係,竟然歪打正著地很對自己的路子。老師上課很寬鬆,也沒多少課下作業,頂多是開列一摞子必讀書目,讓大家泡圖書館去看書。對胡夢石而言,隻要不學數學,尤其是不學高數微積分,就完事大吉,看書倒不是什麼難事,反正他從小家裏沒有電視,也沒有兄弟節目,一個人就隻能看點亂七八糟的閑書解悶。在這個氛圍裏,胡夢石那本來不怎麼強烈的文學夢,也變得強烈起來,經常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最裏咬著筆杆,皺著眉頭,在日記本上塗抹幾首詩。當然,更多的時候,他隻是一文學的名義,和一群整日以泡妞吹牛皮為己任的文學青年一起廝混,喝喝酒,忽悠一下姑娘們。胡夢石在高中被管壞了,一到了大學,幾乎是沒人管,自由自在,他便什麼也不想,就隻是個瞎混。不像同宿舍的同學,有的剛一入學,就考慮著將來讀研究生的事了。

有一次,這夥人又在樓下草地上對著“普京”胡侃,其中一個臉上酒窩比酒缸還深的姑娘跟胡夢石說:“小胡,你這名字忒俗氣,忒不像個生活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後現代詩人的名字,你得改名字。”

那時候的胡夢石還沒說過什麼現代後現代之類的東西,隻不過天天跟這群人屁股後麵,由著本能發出一點兒感慨,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而已。忽然有一姑娘說出這類話,好像他真的就是個詩人了,胡夢石不免精神有些恍惚:“那你說改個什麼名字好呢?纖纖姑娘。”

這女同學自稱纖纖,其實她身寬體胖,絲毫沒有纖纖的感覺。纖纖姑娘把一顆花生豆連皮丟進嘴裏,再灌一口燕京啤酒,猛然打了一個嗝,說道:“古有高人,名曰莊子。有一天莊子睡覺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蝴蝶,在紅花綠草間飛來飛去,從東到西。那天莊子醒得特別早,躺在床上不禁想:啊呀,壞了,到底是我夢見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了我?到底是我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我?是耶非耶,中有碧血?”

聽著聽著,胡夢石撲哧一聲笑了,說道:“真夠暈的,不過後麵那句好像是在《書劍恩仇錄》裏見過吧?”

纖纖姑娘白了他一眼,罵道:“真沒有想象力,沒有哲學情趣,這是一個人生哲理問題,這是一個主體忽然間分裂成兩個主體的問題,這是一個……呃……把你的啤酒也給我吧,咱們老百姓今天真呀真高興,有點多了……這是一個如何認識自己的問題……”

胡夢石趕緊把自己的啤酒遞給滿嘴胡噴的姑娘,身體向外邊挪了挪,他真怕這姐們兒一時忍不住,吐到自己身上。其實胡夢石對這位纖纖,還是很佩服的,她號稱是班裏的神童才女,母親是西安某大學裏的中文係教授,家裏藏書萬卷,她從小就在書房裏看書。隻不過,小時候書讀猛了,還讀得雜七雜八,沒來得及消化。她也不是有意老母豬磕碗碴子——咬文嚼詞,這些名詞術語概念都在她心裏翻江倒海,隻要一張嘴就有可能噴出來,什麼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西方的漢語的英文,任何時髦新鮮的詞兒,都是從她嘴裏第一個冒出來的。一旦纖纖入了神侃的狀態,真是塊石頭也能讓她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