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著頭頂的煙灰紗帳,顧紅藥稚嫩的麵龐上,浮起了一絲不合年紀的滄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宮之前,那該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遲了。
低歎一聲,她翻了個身,心頭沉得像壓了塊巨石。
還得再熬十六年啊!
這念頭一起,顧紅藥便覺著滿嘴發苦,像吞了把黃蓮。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宮裏了,她離不開、脫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麼舍得?
就衝著出宮後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她也必須在這深宮裏,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將手抓著被頭,用力捏緊。
這條小命兒,她可得好生看緊了,萬不能有半點閃失。
縱使旁人視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卻覺著,任這世上千金萬寶,也敵不過她腔子裏的那一口氣。
活著多好啊,死了不就什麼都沒了?
她且得留著這條命出宮,早早去到那嶺南小鎮,購田置地、造房開店,再早早將那劉瘸子遇上,買下他調理好的廚娘金娘子,將那豆花魚、椒麻雞、蒜茸開片蝦、糖醋裏脊、鹹蛋黃鍋巴、水晶芝麻湯團、桂花糯米藕等等諸多好吃的,盡管吃個夠。
顧紅藥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現出那美食滿桌的好景來,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個,那劉瘸子手頭上買之不盡的話本子,她也要挨著個地讀上一遍,再不留半點遺漏。
據說,那些話本子在玉京城時興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宮便立刻離開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將那城裏逛上一遍,後來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顧紅藥眉頭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過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裏去。
那一刻,她心裏隻想著一句話——好好活著。
好好地活到出宮的那一日。
至於這重生之後,到底該怎麼個活法,她亦早有定論。
彎了彎眸,顧紅藥麵上的神情頗為愜意。
她已經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於逆天改命……
還是算了吧。
她暗自搖搖頭。
首先,就她這把老骨頭,哪裏改得動?
再者說,她上輩子就不怎麼聰明,委實沒那個腦子。
還有就是……嗯,主要還是沒腦子吧。
顧紅藥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條路,苦確實是苦了些,但勝在省心、省力,還不費腦子,隻消老老實實、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計來、算計去,最後便能躲開了那些凶險,毫發無傷地活到最後。
活著,是她唯一的要求,她並不敢奢望太多。
隻因她知曉,在這大齊後宮,身為最低賤的一介宮女,無錢無勢、無依無靠,根本便沒有冒頭的機會。
莫說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裏隨便一個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幾腳,過後屁事沒有。
更何況,這接下來的十六年,大齊前後曆經三朝,後宮亦經曆了無數次大動蕩,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多少煊赫一時、寵冠六宮的美人兒,或殉葬、或自戧、或被賜了死,連帶著身邊的宮女太監也跟著賠了性命。
就這也算不錯,橫豎還享過幾天福、過了幾天好日子。
更有那一等不受寵、抑或寵過了又被丟在一旁的妃嬪,莫名其妙便受了什麼事的波及,白綾、鴆酒已經算是體麵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進內安樂堂。
顧紅藥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地方可是實打實的冷宮,管教你有進無出、有死無生,僅紅藥所知,便有凍死的、餓死的、受盡淩辱而死的、自己發瘋掉在井裏淹死的等等,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內安樂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齒冷的,還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甕又一甕的人彘……
紅藥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細想。
總之,這大齊朝的後宮,就是個擇人欲噬的怪獸,它張開巨口,將那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剝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進去,連個渣子都不給你剩。
若想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恩寵、財富、權勢、美貌,統統不作數,唯“運道”二字,至關緊要。
運道好的,就算白綾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險為夷、出人頭地;運道差的,縱使三千寵愛在一身,也是轉頭成空。
顧紅藥覺著,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運道卻還不錯。
正因為運道好,她所邁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地趕在那個點上,讓她最終得以生還。
而有了這一層好處,她還改什麼命?
那就是一根獨木橋,半步不能錯踏,若換個活法兒,萬一沒趕上那個節骨眼兒,那可就得把命給搭進去了,到時候找誰哭去?
以苟活半世,換餘生逍遙,這買賣不虧了。
前世她可開了三十來年的醬菜鋪了,這入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來,斷不會錯的。
顧紅藥習慣性地咳了一聲,伸手欲捶腰。
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縮回了去。
罷了,她險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七十歲。
她搖了搖頭。
年紀一大,就愛忘事。
初初回來那幾日,她總犯糊塗,時不常地便想自稱個“老身”,還總尋思找根兒木頭當拐棍使,走起路來大喘氣,又愛駝背,直挨了好幾頓罵,才算掰回來。
誰教她前世死的時候,已經七十歲了呢?
這老著老著,就老成了習慣,改起來並不容易。
“呼嚕嚕……”睡在對床的紅棉發出一陣輕微的鼾聲,嘴裏還吧唧著,也不知夢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