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一個細雨朦朧的清晨時分。
氤氳著迷蒙水汽的湖邊,依稀勾勒出一個由遠及近的身影。
他的到來,如風般無聲無息,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可越是走近,卻越是給人以無形的壓迫感。縱使無法看見,卻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就在那裏,就在自己身後。
可甚至不等少年說些什麼,他的眼底便隻餘下女生轉身離開時留下的那抹剪影。
不久,薄霧消散,天色大亮。
原本一片寂靜的空間裏逐漸有人聲自各處響起。須臾,腳步聲、說話聲、問候聲便逐一充斥在這個名為“學校”的空間裏。
早自修開始後,一路跟隨班主任走在重新歸於空寂的走道裏,少年直覺回響在走廊上的腳步聲仿若超越時空般,被無限延長,直至自己的腳步終於在三年八班門口停下。
然後,就像是事先演練過一般,待班主任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下“夏顏生”三個字後,他的身邊便響起男生略顯淡漠的說話聲:“我叫夏顏生。在接下來的一年裏,還請……”
許是對新同學竟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轉學的理由起了興趣,話到一半,忽聽一個聲音在台下突兀地響起:“能告訴我,你轉學的理由麼?”
“想過一個普通高三生的生活。這個理由,你滿意麼?”言語間,男生的嘴角微微揚起,話語裏卻帶著與先前相仿的疏離與清冷。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台下一陣騷動。類似於“他這話什麼意思啊”、“也太拽了吧”的議論聲,頓時從教室的各個角落向講台聚攏,讓唐森在接班之初,便對這個班級下了“紀律鬆散,需要好好整頓”的評價。
好在這陣議論聲並沒持續多長時間。
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後,唐森便給顏生安排了一個靠牆第四排的位置。
可就在顏生走下講台,欲往自己座位走去時,眼角餘光無意間瞥見的一抹身影卻讓他放慢了腳步。
那個始終低垂著頭,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寫著什麼的女生,她並不漂亮,也不出眾。可就在眼角的餘光無意間掃過她身上的那一刻,女生的模樣卻與湖邊見到的那個身影毫厘不差地重疊在一起,宛若沉默的智者,悄無聲息地向少年透露女生的秘密。也就在這匆匆一瞥間,他聽女生鄰側的同學喚她“宋輕歌”。
但顏生畢竟不是情感外露之人。
縱使電光火石的刹那,有驚訝,有驚喜,又縱使途經前排座位時,一眼就認出座位上名喚“季衡”的男生便是引起剛才那陣騷動的“罪魁禍首”,他的眼裏也仍舊是與往常別無二致的波瀾不驚。
好容易等顏生在座位上坐定,唐森本想借著還未上課的時間再多說些什麼,可就在這時,一隻青鳥卻忽然從窗外飛進位於四樓的教室,在眾人的注視下,徑自飛抵少年肩頭。然後,就像是在向少年訴說什麼一般,親昵地在顏生耳旁輕聲鳴叫。
這不禁又給那些不肯安於現狀的學生帶來新的討論話題。就仿佛剛才的騷動隻是正劇開場前的助興般,直到這一刻,蟄伏許久的不安定因素才逐一浮出水麵。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我也想知道啊……”
“可看上去不像是巧合啊……”
整個教室頓時像炸開了鍋般,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到後來,幹脆直接對唐森的喊話聲置若罔聞。
也正是由於這一插曲,一傳十,十傳百,不久整個高三年級組,上至年級組組長,下至十一個班四百多名學生,全都知道三年八班,有一位青鳥少年。
可正常的教學進度,絕不會由於這位青鳥少年的到來而被影響分毫。
當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回蕩在整個走道裏,唐森便以自己的行動向台下的學生宣布本次討論到此為止。
隨即,三年八班高三的第一節課,便在“今天我們來學二項式定理”的話語中拉開序幕。
然而,上課之後,輕歌的思維卻始終遊離書本之外。
即使眼睛看著黑板,手中記著筆記,那個之前回答說想要做個普通高三生的少年的模樣——他身著白色校衫、藏青色校褲的頎長身形,散在眉間的黑色碎發,影綽在發間形如十字架的銀色耳釘,卻宛若拓印在腦海中的映畫般,僅一眼,便進到她的心底。
那是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這種感覺與“喜歡”之類的心情無關,而是另一種別樣的感覺。就仿佛他與自己是身處同一時間國度的人,自己所有的秘密在他麵前,都不必也無法隱瞞分毫。就在顏生覺出女生與眾不同的同時,輕歌心裏也曾閃現過同樣的感覺。盡管那種感覺,很快就在班主任兼數學老師的講課中有所消減。
但也隻是“有所消減”……而已。
隻有輕歌自己知道,因為顏生的出現,自己本該波平如鏡的心湖上起了道道漣漪。縱使它早已消失不見,也不能掩蓋它曾經存在過的事實。
“天哪!累死我了!才第一節課居然就可以給我們灌這麼多內容!”
“就是啊!而且給我們灌些正確的內容也就算了,連題目都會抄錯,真服了他了。”
高中生,尤其是高三考生畢竟不是省油的燈。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吃了這麼些年的鹽,同老師評價學生一樣,隻需一堂課,學生便能估摸出老師的“斤兩”。因而數學課一下課,待唐森一走,便有人忍不住抱怨起來。
“就是啊。雖然之前就聽他原來班上的學生說過,本來還不相信的……真不給力啊……”
“哎……攤上這麼一個老師,我真對我高三這一年的數學不抱希望了。”繼續剛才的話題,又一男生接著說道。
“而且聽說唐僧還是第一年帶高三欸!說什麼因為他高一、高二教得好,所以特意讓他來帶畢業班的。”不知又是誰,火上澆油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讓無數聽者的心中登時升起一股“比竇娥還冤,比小白鼠還慘”的淒涼感。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課間時分,之前有所消減的感覺又有了些抬頭的趨勢。
縱使周遭喧囂異常,手中寫著數學作業的女生仍能分辨出來自身後某個角落的說話聲。
“喲,在想什麼啊?”大約是季衡的聲音。
然後,便聽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沒什麼。”
接著,季衡又問他:“難道你就對即將到來的地獄般的高三生活一點想法都沒有?哪怕就一點點點?”
可是這一次,話音落下後,卻遲遲不見答複。那麼這時的他,又會是怎樣的表情呢?是苦笑抑或是搖頭?
在心裏這般揣測著,輕歌手中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不一會,她便完全停筆,趁著轉身從包中取出草稿紙的間隙,不動聲色地瞥了眼自己左側十點鍾方向。然後,依舊是不動聲色地,女生轉過身來,繼續演算題目。可嘴角卻帶了一分不易覺察的笑意。
那個少年,他果然拿季衡很沒折呀。
尤其是對於季衡剛才說的那句“我今早醒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哇,我居然已經是準高三生了”的話語。說得就跟準媽媽似的。
回想起剛才那段對話,原先掛在輕歌唇角的笑意又更加濃烈幾分。雖然也隻是又微微上揚幾度而已。
就在女生思緒紛飛間,她忽聽一個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隨即一抬頭,便見特意從五班跑來的島貝正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
“我告訴你哦,我們的那個化學老師變態死了!他居然喜歡別人叫他霍大俠,還盡喜歡說些倒人胃口的話……”
就在島貝的言語聲不斷入耳之時,輕歌的思緒卻又再度飄忽至遙遠。
正是此刻站在自己桌前的這個女生身上,有著她既羨慕又無比珍視的東西。而那些她所沒有的東西,大約是名為“純真”的存在。她記得一位作者曾這樣寫道,這個世界上可能什麼都不缺,卻獨缺真正純真的人。而島貝,便是她至今看過的那麼多人裏,唯一一個仍保有這種品質的女生。不虛偽不造作,真心實意地對待身邊每一位朋友。也正是這一點,讓輕歌由衷地希望,自己可以守護住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
以女生好友的身份。
但這絕不是因為自己的心靈有多玲瓏剔透,恰恰相反,正因為她深知自己太過複雜,她過早地把與之接觸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太透,隻有與心性純善的島貝在一起時,輕歌才會覺得自己還不算太爛。
“輕歌啊,在聽?”
“嗯,在。”女生口中雖如是承接著,手中書寫的動作卻絲毫不見停下。
可這並未引起說話者的任何不滿。甚至可以說,島貝對於輕歌的一心二用非但完全不介意,還打心底裏深深佩服著。
因而,隻是象征性地詢問過後,島貝又接著說了下去,而這一次,輕歌也終於放下手中的筆,認真傾聽起來。
“……他在說原子的時候,在說完‘就像男生夏天把短袖脫光了,裏麵就沒衣服了’後,居然指著我對全班說‘但女生把短袖脫光了,裏麵肯定還有衣服’欸!哦,天哪!簡直是噩夢!你說,這老師惡不惡心?”
“……不會吧……”
很快反應過來話中“真意”的輕歌,本想對好友抱以同情的微笑,卻到底還是演變成忍俊不禁:“夠形象,還真虧那老師想得出來……”
“好哇,你笑我!你居然不同情我,反而笑我!你太過分了!!”說罷,就來撓輕歌的癢,讓女生不得不向自己討饒,“好嘛,好嘛~~我認錯,總可以?”
“這還差不多~啊,對了,說正事兒。今天放學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今天,霍勇那個變態說,放學後要留堂補習。”
“今天就開始?”
“是啊。”伴隨著回答聲,女生的表情也變得一臉悲壯。
可快樂的時光畢竟短暫。
正當眾人對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時,一抹鮮紅已然風風火火地站到講台上。
見勢不妙,島貝對輕歌做了個鬼臉,便自覺地回自己班去了。
幾乎就在島貝離開的同一時刻,甚至連例行的上課起立、自我介紹都一並省略後,身著大紅色短袖連衣裙的英語老師便開始往排頭發起講義來:“拿到講義後,先做前四十道語法題。二十分鍾後,我們就開講。”
然後,原先還喧囂異常的教室裏很快便隻剩下刷刷書寫聲。
雖說今次是開學第一日,但天公顯然沒有絲毫眷顧學生的意思。
甚至在學生當中還一直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每年九月開學日這天,必、下、雨!
而今早的這場降雨也仿佛在有意驗證這一說法般,始終斷斷續續地下著,並且到了臨近放學時,更有些愈演愈烈的趨勢。
這不由讓學生犯了難。
眼見窗外雨勢越來越大,天色越來越暗,幾乎接近黑夜,不安與躁動也開始在整個教室裏彌漫開來。
“雨這麼大,我怎麼回去啊?”
“完蛋了,我的鞋子肯定又要浸水了!”
“但願放學時,雨可以小一些吧。”
……
一時之間,怨聲載道。甚至連課上到一半的曆史老師,也不禁眯起了眼,頗為擔憂地向窗外看去。
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一旦被加上感情色彩,便被賦予太多特殊的象征意味。
而對於輕歌來說,雨天還宛若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裝載了太多令自己不快甚至倍感難堪的回憶。
信手在曆史書上畫下道道細線,那晚的記憶又再度在輕歌腦海裏複蘇。
那是上學期期末考成績出來那天發生的事情。
那日黃昏,也是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由於沒有帶傘,待輕歌回到家時,早已全身濕透。
可聞聲從房裏走出的母親看見自己的第一句話,不是讓自己趕快洗澡,也不是嗔怪她沒有帶傘,而是開門見山地問她,考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