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腦袋瓜兒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地笑,繼而又說,“對了,我打算再過幾天,等你韓阿姨忙完這陣兒,我們就一起去民政局,把你的領養手續辦下來。”
他的話倒讓我有些意外:“為什麼忽然想起這件事?”
他撐著身子坐到池邊:“這可不是‘忽然’,我們為這天等了整整九年。”
我同他並排坐著:“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辦成領養我的手續,是因為你的年齡還不到對嗎?”
“是,現在倒是你快超過收養年齡了。”
“對我的年齡也有要求?”
“當然。被收養人的年紀必須不滿十四周歲,所以得趁你生日前趕緊辦下來。”
“這次辦不下來是不是就永遠沒法兒辦了?”
“沒錯。”
“那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他笑:“這很有可能。”
我學著學究的語氣:“我說你們這些律師同誌呀,就是喜歡把一些虛幻的條例看得太重!”的確,近年來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發現他時常會為一些在我看來壓根兒不需要擔心的事情憂心。
他看了我一眼:“小東西。”他在苦笑。
我靠近他:“說真的,嶼叔,其實辦不辦理領養手續對我來說不重要。”
“話是這麼說,可還是辦下來最好。”
“難道辦不下來我就不是你的女兒了?”
“不,但至少能讓我們更有安全感。”
“難道你現在沒有安全感嗎?”
因為工作沒忙完,遊泳結束後嶼叔還得去一趟事務所。到家時天已擦黑,小區裏隻有路燈搖曳,不遠處則是閃爍的霓虹,猶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為我打開車門,抬頭望了一眼家的位置,動作中有幾秒的停頓。我覺得奇怪,於是也抬起頭。在客廳裏亮起的吊燈足以挑明一切。
“上樓吧,我在這兒看著你。”
“你不上去?”
“嗯。”
“韓阿姨回來了,你也不上去看看?”
他看看表:“我盡量早去早回好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多年的共同生活讓我和嶼叔早已建立了很好的感情。可對韓阿姨,我卻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很模糊:在我剛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她對我的陪伴令我感激萬分,可我童年時心底的陰影也是她無意間烙下的。
幸運之處在於,在一切都煙消雲散的九年後,我們的關係更接近朋友。而糟糕的是,同時和她維持這種關係的還有嶼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的相處方式越來越像是能在一起深入探討問題的同事、同行、夥伴、朋友、知己,但絕不是夫妻。
上過青春期教育課之後再回想起九年前除夕夜傳來的床板“咯吱”聲,我不禁啞然失笑。從那之後,每當韓阿姨回家,我總會站在床上,踮著腳尖,希望聽到些什麼。實際上我隻是覺得他們實在有些太過神交,而對於夫妻而言,這是不正常的。
其實不正常的地方並不止於此。
我站在玄關處換鞋時,韓阿姨剛好從樓梯上走下來,又或許是她聽到開門聲,所以特地看看。
她身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灰色襯衣,白褲子,頭發挽成一個鬆散的髻,臉上沒有一絲妝容。
“我這次去法國給你買了點兒東西,過會兒上來拿。”那些同笑容一起浮現在眼角周圍的細碎魚尾紋令她看上去相當憔悴。這九年間她並沒有太多變化,除了不斷地蒼老。
我應聲,她上樓。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我聽到她漫不經心地問:“你嶼叔去哪兒了?”
“他去事務所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然後迅速回到臥室,衝樓下那輛黑色車子揮揮手。
臥室裏,韓阿姨側坐在床上疊衣服。我在她對麵坐下,衣櫥裏空蕩蕩的隔斷紮得我眼睛生疼,於是隻能拿著她剛剛送我的法文版《莎樂美》出神,那是王爾德一生最後一部作品,也是唯一用法語寫成的象征主義悲劇。自從九年前讀過《快樂王子》之後,我就愛上了他。
餘光裏的韓阿姨在電影快進似的疊衣服,可疊著疊著就成了慢放,再後來就成了暫停。然後她熟練地將疊好的衣服準確無誤地丟進行李箱。
我終於忍不住:“為什麼您每次回來都要拿走這麼多衣服?您以後都不在家裏住了嗎?”
“當然不,”她回答得很流利,“隻是過段時間我得去趟澳大利亞,取些換洗衣服而已。”
“那些換洗衣服為什麼再也沒拿回來?”
韓阿姨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她聳聳肩,把箱子拉上拉鎖,將它立在一旁,然後坐在我身邊:“它們很早之前就丟了。”
“丟了?”我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那麼多衣服都丟了?難道您就沒想辦法補救?”
“補救?”她把目光移向床頭櫃上擺放的照片,忽然神經質地笑了,“不過,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嗎?”
“試試,或許可以……”
我端著泡好的速溶咖啡回到臥室,翻開課本,將複習過的部分疊過來壓在胳膊下。課本中間夾著一封信。它被疊得很窄,貼在課本正上方的空白處,四周被密密麻麻的筆記包圍。我沒有把信重讀一遍,隻是掃了一眼之後迅速埋下頭。
盡管嶼叔一直認為直升對我而言稀鬆平常,可在我看來卻並非如此。相反,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次以鼓勵安慰為目的的過分高估。
嶼叔到家已是午夜。開門聲響起,我迅速關掉台燈蓋上被子裝睡。沒過多久一束光線從門縫裏射進來,他被光拉長的身影覆在我的身上,又逐漸隱去。
上樓的腳步聲響起,又很快陷入寂靜。
我重新開燈,拿著課本躺在床上看書。月亮與星光為夜色平添寧靜。然而沒過多久就傳來嶼叔和韓阿姨的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