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被青苔和花瓣埋起來的小路盡頭住著我的姨媽。
她的額頭寬而飽滿,兩道眉呈橫臥的鐮刀形,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臉上時常帶著悲哀的神色。
在那個時代,姨媽無疑是與眾不同的。她的衣著像泛黃老畫報上的上海歌女,衣櫥裏有幾十件旗袍,式樣繁多的繡花鞋在漆黑的櫥櫃中盡情綻放。她幾乎會在每個黃昏花上很長時間挑選旗袍與繡花鞋,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為自己撲粉描眉,再用簪子將自己的頭發挽成一個髻,然後用更多的時間坐在那張沒有光澤的皮革沙發上,等待那個經過黑暗門廊的男人。
除去金發和藍眼珠,我對那個男人的長相全然沒了印象。隻記得在他留宿的那些夜晚,姨媽的房間會整夜傳來粗重的呼吸與莫名的歡快聲音,混合著風聲與床板搖晃打出的“咯吱咯吱”的節奏。我被攪得難以入睡,於是爬起來用被子將自己裹起,望著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灰蒙蒙的月光與白牆上斑駁搖曳的樹影,出神。
距離姨媽的小院兒不遠有一座公園。如今已經荒廢得隻剩下斷壁殘垣,但在我小時候,它卻是附近居住者的天堂。因為樹木繁多,足以遮擋陽光,附近的退休老人拾起年輕時擺弄的樂器,每個下午都聚在這裏吹拉彈唱,往日時光也似乎在這胡琴聲中一並被翻出,晾曬,散發出回憶的氣息。
到了下午三點,手藝人便會陸陸續續地出現在公園裏。他們將插滿彩色麵人的棒子在地上一杵,熟練地打開盒子拿出彩麵,捏下,熟練地揉按擠壓,把團團軟麵變成五顏六色的偶人;或者拿著鐵勺將盛在茶缸裏的糖稀舀出,在玻璃板上淋出蝴蝶、鳳凰、孔雀,再用鏟子輕輕鏟下。等這一切準備就緒,附近幼兒園的孩子也差不多就被家長三三兩兩地接出來了。公園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因為除了麵人兒和糖稀,這裏還有如今看來十分簡陋的遊樂設備。
我第一次去那兒是在七月黃昏。喧鬧已退,偶爾有人拎著菜籃匆匆走過。
落日的餘暉籠罩著滿園的雜草、木馬和滑梯。
姨媽從正在收攤的小販那裏買來一隻蝴蝶糖稀,我爬上滑梯,一回頭見她拿著那隻糖稀站在黃昏裏,黑底的碎花旗袍開衩到膝蓋,露出半截光滑圓潤的小腿和穿著亮黑高跟兒鞋的腳。在我即將從滑梯上滑下時,她忽然把我叫住,踮著腳將那隻糖稀遞給我。她的神色很溫存。
“你帶著它飛吧。”
我點點頭。
衣料和滑梯表麵摩擦產生的熱量就像助燃劑,讓我有了近乎飛翔的快感。
在兩旁景色迅速變化的同時,那隻薄得幾乎被夕陽照穿的糖稀蝴蝶閃爍著奇特的光澤,振翅欲飛。
終於我舉著那隻蝴蝶糖稀從最高點滑下來,腳落在地麵上,舒了口氣。
這一連串的鏡頭後來常常在福利院裏出現。我在清晨或是黃昏舉著那隻蝴蝶糖稀從滑梯上慢慢滑下,或者坐在秋千上將自己拋到高處,隻是身旁再也沒有了姨媽的身影。
福利院的外觀是紅色的,尖頂,白天看上去就像是童話裏的城堡。隻可惜位於郊區,人造的光亮很少,夜裏七八點鍾就完全黑了天。入睡前阿姨總是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確認我們都躺下之後,再一下子拉斷電閘。
我不知道在睡在一起的幾十個小孩當中,有誰會同我一樣因為那刹那襲來的黑暗而感到緊張萬分。那種黑暗瞬息即至所帶來的震撼感,給我那時幼小的心靈帶來無比巨大的衝擊,而無人傾訴的不安感,便漸漸轉成了極端病態的恐懼。
終於,那一夜,我像一顆萌發的種子,在其他孩子都已經沒心沒肺地進入夢田後悄悄起身,邁過他們小小的身體,肆無忌憚地衝出門,去擁抱黑夜賜予的光明。月亮從曠野上升起,四周如雪如霜,可就在我身後,黑暗厚重漫長。
我的這一行為終於還是被阿姨發現,又或許不過是我的多心,當門閂被鎖上的聲音與黑暗一同來臨時,我偷偷地哭,一夜沒睡。
離開福利院。
——這是我那段時間最大的願望。我不願再與黑夜戰鬥,因為它不會因為我的“浴血奮戰”而在某一天消失,有時我甚至怕自己隨時會在這過程裏死去。而若我真正死去,就再也無法見到父母和姨媽了。我的腦海中總能浮現出他們大聲喊我名字,並且最終站在荒涼的山岡,為我蒙了塵的墳墓哭泣的場景。
暗湧黑夜的風在這時鼓起窗簾。
我倆一動不動地平躺在床上,像兩棵秋收後的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