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青羊消息(1)(1 / 3)

在高海拔的山頂俯瞰兀鷲盤旋,是少有的經曆。這種大鳥隻要願意,能毫不費力地飛到7000米以上的高空。那天,它就在我的腳下,人們通常都是仰頭看飛鳥,一旦有一天從上向下看,感受會大不一樣,目光便被這孤雲似的大鳥抓去,粗獷壯偉的北方群山隻有這種巨鳥才能與之相配,別的鳥都太纖小秀氣了。此鳥秋羽黑而春羽褐,冬季全身呈皂青色。此時它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整個後背和雙翼被清晨橙色的霞光映得明晃晃,變成黃銅色,肩背上每一條黑色的縱紋都曆曆在目。原本鉛藍色的裸頸發出耀眼的光亮,仿佛戴上了一副銀環。那對風帆般的巨翅紋絲不動,在空中水平展開,翅翼外側的每一片初級飛羽都充分鋪開,像一柄柄透亮的寬刃彎刀,獵獵擺動……

我用望遠鏡觀察,這隻黃兀鷲是雌鳥,是鷹族中體型最大的鳥類。體重約10公斤,身長在1.2米左右,覓食範圍在方圓200千米,跟東北虎差不多,而我們保護區南北長76千米,東西寬36千米,這意味著它隨時都可能在禁獵區外遭到獵殺。省林科所曾在上世紀70年代末做過一次調查,長白山的兀鷲當時僅剩5隻(包括獵獲的1隻)。

我把這個意外發現看成一個吉兆,當時我正在尋找青羊的途中,攀登蘑菇頂子山脈的第五座險峰。我的目光隨著它盤旋的大弧圈轉來轉去(後來脖子酸痛了好幾天),直到金炮把我從著魔的狀態中喚醒。

與兀鷲同樣罕見的青羊終年生活在雪線以上的高山裸岩帶,常年與兀鷲和高山鼠兔為伴,連兀鷲都看見了,還愁找不到青羊嗎?

時隔五年才寫這個故事,是因為這故事的親曆者剛去世不久,僅用這篇文章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這個人就是動物行為學家、人稱“鳥博士”的趙正階先生。他是我父親的戰友,1995年兩人結伴去向海濕地看鶴,旅途中他講述了這段經曆,父親回來又講給我。在水泥森林巨大陰影中傾聽來自原始森林的故事,真是一種享受。同時,它還喚醒了一段我少年時的記憶:那是個細雪蒙蒙的冬日,我從通化郊外一座叫窟窿楊樹的大山裏撿幹柴回來,遇到軍車停在路旁,一些兵圍在篝火旁取暖。車廂裏丟著十幾隻死麅子,有幾隻身上的彈孔正往外滲血。在橙黃色毛皮的麅子堆中,有一頭青灰色的動物屍體格外醒目,它長著兩隻黑犄角,很像山羊。給兵當向導的老獵手告訴我,那是青羊。

這事已過去三十多年,我反複搜檢還能記起的每一個細節,唯一能想起的是,當時那青羊的喉嚨被人用刀切開了。傷口很深,周圍凝結著一團血沫。那血一定已經涼透,雪花在傷口上結成一層紅白相間的冰屑。我很奇怪:用槍打就是了,割開它的喉嚨幹什麼?是見它沒死又補一刀嗎?這是獵人們常用的人道手段。那些兵是當地的駐軍,打獵是為了改善一下單調的夥食。

聽了這個故事我才知道,我當年是大錯特錯了!

聽到蘑菇頂子有青羊的消息我十分興奮。來長白山保護局10年,什麼動物都見過,唯獨沒見過青羊。簡單收拾一下外業工具,叫上老向導金炮,我倆搭上運物資的汽車,直奔蘑菇頂子。金炮是保護局請的向導,12歲開始狩獵生涯,在山裏轉悠五十多年,槍法好,隻要進了山,就像到自己家裏一樣。

大雪封山是原始森林保護自己的一個招數,它不願讓人類進入它的腹地,便使出山洪、滑坡、寒流、大霧、陡峭的地勢以及烏雲般的蚊蟲等種種招法來阻擋人類的腳步。它知道自己的寶藏有多寶貴,所以竭盡全力地保護它。這寶藏便是野生動物,正是它們使森林生機盎然,充滿魅力。但它們也是森林生物圈最脆弱的一環,僅僅不到200年的捕獵,長白山的野生動物已到了滅絕的邊緣。從冰河期以來在東北地區隨處可見的東北虎、禿鷲和青羊等當地動物物種正變成“明天的古生物”。

我這60年的生涯中,有40年在長白山區轉悠,隻見過一次東北虎。我本來是鳥類專家,卻對哺乳類、兩棲爬行類、脊椎類動物以及植物、昆蟲都感興趣,因為它們之間的關係是緊密相關的。我一直主張考察每一種動物都要把它放在相對大的生態係統中去衡量,尤其要預測它的未來會遭遇什麼樣的災害,及早給出預防對策。

我倆艱難跋涉三天,總算來到蘑菇頂子山下。金炮在溝口找到了他從前搭的狩獵窩棚,用幹苔蘚堵了堵漏風的牆縫、煙道,又草草打掃一下,就算安了家。晚上,金炮用剛打的野雞燉土豆幹,又燙了壺小燒,窩棚裏頓時有了過日子的氣氛。他滿上第一杯酒,沒喝,卻端著酒盅出了門。我知道,他是拜山神老把頭去了。老獵戶都這樣,開獵的頭一天拜拜老把頭廟,念叨幾句,圖個吉利。這是他祖上留下的規矩,一輩傳一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