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衣衫質地柔滑,就似武兒年幼時的小臉,粉嫩溫膩,還似他的最後一聲母後,讓人眷戀而不舍。
當然這血衣上也有幾個字,我看不見,卻能倒背如流。
“若知今日,莫不爭位”八個字,染盡了一切皇家悲哀。
心已成灰,口不能言,當清晨拿到這件衣衫時。那是劉武身邊的內侍拚了命逃脫圈殺的禁錮將衣服穿在內裏,隻為了遵循武兒臨終的話。“將此衣送與母後,還了母後的生養之情”。
那是一杯鴆酒,曾經要了無數人性命的鴆酒,琥珀銀光,瀲灩生香。
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兒在收拾最後儀容時悄悄脫下的內衣,將手指咬破隻為給我留個想念。
忽然我抬頜一笑,淚也順著發鬢滑落。
武兒啊武兒,當年母後曾經逃脫了毒酒,為何你卻無法做到?
命人拿來美酒,我將玉杯盛滿,含淚端起:“武兒,那日你與哀家相見果然是最後一麵,母後以這杯酒送你上路。來世……來世再別投生帝王家。”
將酒灑入地麵,感慨頓悟,我又補說,語聲微顫下帶著心酸:“來世……來世也別再來找母後!”
猛地閉上雙眼,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俯身趴在床榻放聲大哭。
這一生究竟從哪裏開始錯,又究竟從哪裏開始失去,為何我謹慎行事卻依然一錯再錯?
好久好久沒見啟兒了,自從那一日轉身離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見。
宮中的盛筵、阿嬌的婚典、新年的朝拜,我全部都免了去。
我隻沉浸在我的刺骨傷痛中不肯走開。
近來總是一覺多夢,濾盡了前塵過往,濾盡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在夢中一一與我重見。醒來時我每個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們的一言一行,想他們的一顰一笑,還想自己究竟還虧欠過他們什麼。
劉盈、嫣兒、喬氏、杜王後、靈犀、長君還有劉恒,唯獨不曾夢見武兒。
也許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狠心的我,不願意來入我夢罷?
所以肯入夢的人啊,我會將你們牢牢記住,來生一一相還。
對了,還有一個人,她也不曾入夢。她將我勸進牢籠,哄我終會有脫身之日;隻可惜,謊話還是謊話,年少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實現的夢。
如今我知道了,牢籠、宮中,都一樣。隻要進入了,一生再別想出去。
多少綺年貌美的女兒家希望能享這榮華富貴?多少誌向高遠的脂粉英雄想馬踏河山?可惜啊,她們沒真正進入宮廷。進來了,她們就會知道,這裏是連後悔兩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悲哀和絕望。
“太後娘娘,聖上請您過去。”跪倒的宮娥嚶嚶哭著,帶著天塌下來般的恐懼。
是啊,天要塌了。
“告訴他,哀家不想見他。”我無力地仰望榻頂,用漆黑將此刻掩蓋。
“可是聖上怕是捱不過辰時了……”她依然在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樣。
辰時,更漏聲七百次以後,他也會離我而去。
又一個,再次遠離了我的手邊。
為什麼,還不是我?
“母後,聖上來了。”館陶悲傷的話語帶著顫抖的哽咽,一聲聲催著我。
啟兒的床榻被內侍抬入未央宮,隻為了兩個臥床不起的母子最後一次相見。
麵前,急促粗重的喘息聲,虛軟無力的雙手,他輕輕晃動著我的袖子,就如同年幼時討要甜點時的無賴與調皮。
我默然無聲,隻是任由他拉扯著。
武兒,武兒,你去的時候,是否也想拽過母後的衣袖?是否也想對母後說上一句囑咐的話語?
怔怔的笑浮在我的臉上,不理不睬隨劉啟一同入內、哀號成一片的宮人們。
啟兒摸索到我冰冷的手,緊緊攥握隻是搖著,幹啞的聲音帶著嘶嘶,卻已聽不出話語。隻是他頑固的搖晃仿佛在說著,母後,原諒我,原諒我。
我的淚順著麵頰滑落,卻仍咬牙不肯多說一個字。
終於,他的手再沒了力氣;終於,他停止了乞求原諒。
我一生中最驕傲的兒子也撒手離去,隻一聲無言的母後,也是訣別。
身後是館陶痛哭的聲音,她決堤的淚水蜿蜒流淌,滴落到我的手背;也在那一刻,冰冷的觸覺讓我發現,攥緊我手的手再次滑落。
漆木的盒子、年幼的劉徹,啟兒一手托付的東西太多。
沉甸甸的銅虎,兩個人的托付,兜兜轉轉下,又回到我的掌心。
也許世間的事原本就如此,你奢望的,一生難得;你不舍的,頃刻失去;你無望的,瞬息回轉;你放棄的,相伴難離。
景帝後元三年,元月,帝大病,崩於未央宮。太子劉徹繼位,遵祖母竇氏為太皇太後,尊母王氏為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