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琅仰麵凝望宮牆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牆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隻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自從別後,她連在夢裏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裏,站在這風頭上吹著?”琳琅這才覺得背心裏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隻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畫珠說:“星星有什麼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琳琅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裏,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她向來是無思無緒,不一會兒琳琅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裏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裏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隻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琳琅說:“哪裏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薑湯,發散發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卻發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麼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渥一渥。”琳琅猶自強撐著說:“不必。”畫珠已經走過來,連推帶攘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你就歇一歇罷,左右也沒剩下幾件差事了。”
琳琅隻覺乏到了極處,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她人發著熱,恍恍惚惚卻像是聽見在下雨,人漸漸醒來,才知道是外間嘈嘈切切的講話聲。那聲音極低,她躺在炕上心裏安靜,隔了許久也才聽見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誰說著話。她出了一身汗,人卻覺得鬆快些了。睜眼看時,原來已經差不多是酉時光景了。
她坐起來穿了大衣裳,又攏了攏頭發,隻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外頭,躊躕了一下方挑起簾子。隻見外麵炕上上首坐著一位嬤嬤,年紀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緞織暗花梅竹靈芝袍,頭上除了赤金鑲珠扁方,隻插帶通花。拿了枝熟銅撥子正撥手爐裏的炭火,那左手指上兩支三寸來長的玳瑁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穿戴並不遜於主子。玉箸見琳琅掀簾出來,忙點手叫她:“這是太後跟前的英嬤嬤。”
琳琅忙請安,英嬤嬤卻十分客氣,伸了手虛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臉來,那英嬤嬤卻怔了一怔,方牽著她手,細細打量一番,問:“叫什麼名字?”又問:“進宮多長時間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問她:“好些了麼?怎麼起來了?”琳琅道:“難為姑姑惦記,不過是吹了風受了些涼寒,這會子已經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飯吧,畫珠她們都去了呢。”
待她走後,玉箸方笑著向英嬤嬤道:“嬤嬤可是瞧上這孩子了麼?”英嬤嬤笑了一聲,說道:“這孩子骨子清秀,雖算不得十分人才,也是難得。隻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說句僭越沒有上下的話,我瞧她的樣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爺的端敬皇後那品格。”玉箸聽了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聲,最後方道:“我們這名下女孩子裏,數這孩子最溫和周全,針線上也來得,做事又老道,隻可惜她沒福。”英嬤嬤說道:“太後想挑個妥當人放在身邊伏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隻不過後宮雖大,宮人眾多,皆不知道稟性底細,不過叫我們慢慢謀著。”忽然想起一事來,問:“你剛才說到畫珠,是個什麼人,名字這樣有趣。”
玉箸笑道:“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個來曆,說是她額娘懷著她的時候,夢見仙人送來一軸畫,打開那畫看時,卻是畫得極大一顆東珠。因此上就給她改了小名兒叫畫珠。”英嬤嬤哎呀了一聲,說:“這孩子隻怕有些來曆,你叫來我瞧瞧罷。”玉箸於是叫了小宮女,說:“去叫畫珠來。”
不一會兒畫珠來了,玉箸叫她給英嬤嬤請了安,英嬤嬤方看時,隻見粉撲撲一張臉,團團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嬤嬤問:“多大年紀啦。”畫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齒,嬌憨動人,英嬤嬤心裏已有了三分喜歡。又問:“老姓兒是哪一家?”畫珠道:“富察氏。”英嬤嬤道:“哎呀,弄了半天原來是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