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宮酒店。
新聞發布會開完已經一段時間,川目送會議廳中人群漸漸散去,心情相當愉快。在他身後,六個人類異能者安靜地一字排開,似他的牽線木偶,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擁有強大潛能和易於控製的軟弱精神,正是異靈川所需要的完美成員的特征。
他很滿意,倘若那個朱小破也在這裏,那麼他的滿意度就可以達到巔峰。
回房間的路上,川琢磨著這個問題——朱小破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呢?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小破。
站在酒店走廊的盡頭,也正是川所入住房間的門口。
凝視著他。
川停下腳步,本能地握緊了手杖。他試圖綻開笑容,打一個隨便的招呼,但是對方似乎並不準備給他這個機會。
“為什麼你要讓飛機爆炸?”
他要問的問題,並沒有在新聞發布會上得到合適的答案,盡管之前川答應他,會給出一個滿意的解釋。
川皺起來了眉頭。
真奇怪,在這個孩子身上施加的精神暗示似乎不起作用,他沒有按照川所叮囑的行事,更沒有忘記獨立思考問題。當川試圖加強能量對他進行控製的時候,他反而變得更銳利,更凶狠,暴虐氣味,呼之欲出。
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悍然對抗異靈的精神控製力,毫無敗北的趨向。
那麼由此已經判斷,他不是人。
川聯想到那一陣從自己身上貫通而下的藍色光芒,那破壞力不算登峰造極,還不夠傷害川異靈的本質,卻象征了一個非常不祥的事實。
眼前這個氣質淩厲的孩子,來自真正的非人族類,而且是最危險的那一個。
唯一說不通的是,他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參加到這件事情中來,並且為了人類的生死,耿耿於懷?
在他思考的時候,小破向他逼近了一步。
川注意到空間有因為能量強大而收縮的跡象,旋渦開始形成,發出嘶嘶聲,這一步帶來的壓迫感讓他徹底打起了精神。
他除下自己的帽子,略一點頭,開始解釋:“我需要確認那些人有足夠的資格參加這個選拔賽。”
誠然這個說法十足虛偽,但不妨礙他采用真誠的遺憾口氣。世間多少大人物,將這表達法用得滾瓜爛熟:“也有其他的辦法,但是實在太慢,太沒有效率。”
倘若讓他說下去,川幾乎準備發表一篇告空難死難人員書,感謝諸位以自己寶貴的生命,為他實現了最快最好最有效率地選拔出合格參賽人員的大公無私精神。
但是小破又走近了一步,他十六歲的少年臉孔,帶著可怕的鐵青色。
一字字質問:“你以為你是誰?”
川一怔。
不是因為這句話本身。
而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方式。
自暗黑三界失去統治者之後,五神族慣例不問世事,狐族的勢力重點主要放在人間,銳意經營的異靈川因此獨大。川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有誰以居高臨下的方式,對他發出輕蔑的置疑。
即使是紫狐白棄,或金狐秦禮,大家亦各自持客禮,相敬如賓。呃,或者銀狐狄南美是個例外,但考慮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意外,不如略過不提。
小破沒有太多的耐心,更難以被語言打動,不需要聽到川更多的解釋,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雙手舉起,成一個大V字。
空間極度收縮,封閉的走廊中發出如同海嘯預警那樣尖銳的噪音,顯示有極強烈的力量在其中回旋衝撞,很快就要爆發。川惕然地估算,竟然無法得到具體的數值。
沒有辦法判斷,這一擊之威,會帶來什麼樣的破壞。
不,川不是一個大無畏的角色。他最精通的,乃是控製思維與欲望,攻心為上。
當心淪陷的時候,肉體再強大,也不過是無用的死物,不值得計較。
如果出現例外,川絕不會選擇硬碰硬對上。
他退後,退後,退到走廊的一頭,嘴唇翕動,開始念出奇怪的咒語。
那咒語自他口中吐出,竟然有形,像鮮紅細細的絲線,帶著蛇一樣的活力,在走廊中遊竄,逐一散入一扇扇緊緊閉上的客房門。
之後,離小破最近的那扇門打開。
出來的是生存者選拔六個候選人之一。
約瑟夫,白人與黑人的混血,體格壯健,模樣英俊,但絕不聰明,輕量級拳擊手,退役後以在健身俱樂部擔任健身教練為生。
他探出臉來張望,迎到川的目光,像得到指令一樣,走出來,身上隻穿了一條短褲。
麵對小破。
打量的眼光,像一個屠夫在打量一頭長得很肥滿的豬。
毫無憐憫,同情,或是尊重。
他雙手在空中揉動,頑童揉雪球,或者捏泥巴團時候那樣的手勢,煞有介事,翻來覆去,顛來倒去。那雙相當巨大的手掌中,簡直真的有一團東西存在一樣,而且在漸漸成型。
覺得已經捏得足夠了,他停下來,手腕一動,將手中那團虛無之球拋了拋,接住,忽然擲出。
小破眉毛一挑,突覺淩厲風聲近在咫尺,逼麵而來,竟然真的是一團極堅硬的東西也似,他微吃一驚,整個人應聲向後,筆直倒下。
眼看一擊得手,約瑟夫發出愚蠢的嗬嗬笑聲,走前一步確認勝利成果。
但是小破徐徐地,腳在原地不動,身體仰了上來,看看他:“是了,你的能力是凝聚空氣密度,變成金剛石那麼堅硬的無形實體。”
他毫發無傷,約瑟夫十分驚訝,雙手再次團動,小破歎口氣,冷冷說:“我很想再給你一次機會,但我實在不喜歡等。”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在空中幻出無數個交疊的影子,直向約瑟夫欺去。後者大吃一驚,猛地嘶吼出聲,全身發力,麵前的空氣快速凝聚,變成隱約屏障形狀的平麵體。倘若有人有興趣來鑒定,就會發現這完全是一等一的鑽石體,四C之中,尤其在透明度上出類拔萃,獨步珠寶之林,就可惜沒有辦法戴。
但是小破絲毫沒有停,就這樣撞了過來。
撞上鋼鐵、鑽石、玄武岩,世上至剛至強之物,唯一的結果,無非是粉碎。
任何東西,在我麵前都須粉碎。誰告訴你,會有什麼瓦全?
金剛石屏障被撞破。約瑟夫被撞上,流布四周的藍色光芒灼傷了他的眼,這次輪到他筆直倒下,所有骨骼,瞬間化為齏粉,癱軟在地,麵如死灰,被毀滅的肉體無意識地顫抖。沒有死去,但比死去更為悲慘。
這真是殘忍。
小破俯身凝視自己的傑作,他的臉上出現奇異的表情。
些微迷茫,些微悔恨,些微掙紮。
但更多的是暢快淋漓,萬丈飛瀑瀉落,摩天大廈將傾時那一種決然凜然。沛然不可禦。
他直起身來,川好奇地看著他,須臾說:“破魂?”
他簡直想笑:“為什麼你為人類的生死這樣計較?”
已經笑出來了:“又親手殺死人類?”
小破無動於衷,他活動自己的手,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諷刺,淡然說:“你想用言語控製我嗎?”他搖搖頭,“恐怕那是徒勞的呢。”
慢慢走向川,他隨意的腳步帶來死亡的寒意,一下比一下更深濃,隆冬在瞬間降臨,籠罩還沒有來得及開花的草原。他平靜地說:“你不能控製我,就像鴿子不能控製天空。”
忽然之間,他對自己的信心回來了。
川開始驚慌,他的咒語念得更快、更急,飛速盤旋,準備召喚更多的仆人出來戰鬥。
但紅色咒語線在房間門口碰了壁,那裏有能量的埋伏,與咒語衝撞,使其不得不折返、衰落、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破好笑地看著川,重複了一遍:“就像鴿子不能控製天空。”
他逼近川。
就在這時候,小破身後一扇門打開,有個聲音,惺忪地說:“你們在做什麼?”
這幾個字的效果,就像一台強力吸塵機放到兩年沒清掃過的地板上。
小破醞釀著,成長著,正在猛烈撞擊狹窄空間的能量,在這刹那間如蒙大赦,找到了一個絕佳出口,頓都沒頓一下,刷拉一聲全跑了。
小破愕然頓足,發了一個大愣,看清楚出門來的人是阿落。之前他暴怒出門,喝令阿落不要跟隨,阿落於是真的一直呆在房間裏,直到現在,給他一個大意外。
隻要一個眨眼,他的憤怒、激烈和憎恨所帶來的強烈衝擊力,統統百川彙海,歸於阿落,隻要他在場。
如果說小破從前對此沒有太多認識的話,這瞬間他突然明白,就算他是一台超級無敵法拉利,也永遠抗不過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製動的刹車。
他氣得連看都沒看川一眼,掉頭就走。
阿落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他睡意還濃,轉頭看到川,搖搖頭,麵無表情進房間去了。
走廊上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麵,猛然煙消雲散。川笑嘻嘻地站在那裏,就算剛剛在吉凶未卜間打了一個轉,他都沒功夫生氣,完全無法抑製自己的激動之情——瞬息之間,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個可以將整個非人世界翻過來兩次,跟煎雞蛋一樣容易的大秘密。
小破氣衝衝躥出酒店的時候,達旦的那個部分,又被阿落滅得差不多了,因此他有兩個念頭,都相當正常。第一,今天沒有揍到那個小白臉,真是讓人不爽至極;第二,一天到晚還沒怎麼吃飯,現在是不是該去找點吃的。
然後他就聞到一陣熟悉的氣味。
好像是栗子燒雞,又好像是生烤排骨,調料抹得正勻淨,七分熟時候的香。
這樣勾魂奪魄的香,隻存在於記憶中。
小破讀過書,他知道什麼是饑餓綜合症,在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的五官所感,統統是生平最嗜的美食。這就像是大腦扮演了一把曹操,為了激勵諸位內髒不至於立刻罷工,硬是編造一個青梅近在咫尺的美好假象。
但是不對,這香味太具體了,具體到幾乎可以把他砸得直接暈過去。
這是真的。
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辟塵出品栗子燒雞,正在街對麵,對他發出親切的召喚。蹲在那裏正表演“手鍋”特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家中二老。
小破一個筋鬥就翻了過去,樂得見牙不見眼:“爹,辟塵。”
再端詳一下,好不奇怪地叫了一聲:“大叔,你也在?”
安當然不好意思跟他說自己是跟著兩個孩子跑路出來的,還順便在南美他們家門外打了一個劫搶點盤纏,幸好現在不是高峰期,路費也不是很貴。
嗯嗯啊啊兩聲混過見麵禮,接下來就問:“阿落呢?”
不提阿落還好,一提小破就發昏,往酒店裏一指打發了安,撚著排骨吃就跟豬哥投訴:“爹,你那個去心手術做得太麻煩了,現在阿落跟在我身邊,我連架都沒法打。”
不能打架,是人生很大的損失,尤其對於男孩子來說,在沒有大規模戰爭爆發以前,簡直無以建設自己的男性氣質。
豬哥當然要表示關心:“怎麼呢?”
小破頭一擺:“不知道,我跟人家打到一半,力氣用得正爽,他一出來,我一口氣就鬆了。”
最後下一個結論:“不能憤怒的人生太沒意思了。”
豬哥和辟塵對望一眼,神色間憂慮之色一閃而逝。
安進了酒店找阿落,小破這時吃夠了排骨,對豬哥說:“對了,爹,你找找光行出來。”
他話音一落,一條影子倏忽出現,在他身前身後打了幾個轉,瀟灑地扭了兩下身子,乃是阿哥哥舞的經典步伐,再打個響指,興高采烈地說:“大人終於召喚我了。”
豬哥和辟塵這叫一個猝不及防,對望一眼,異口同聲慘叫:“糟糕!”
破魂達旦,對光行年度逃生總冠軍享有即時招用權,隻要腦子一轉到光行,光行立刻就要出現,客戶想去哪就帶去哪,永久免費,服務一流。
在過去數年中,為了防止小破了解到自己的這一特權,大肆回到過去改考試分數,辟塵特意在他的所有衣服內襯入法術結界重塵層,阻止他的意念傳遞。但百密一疏,怎麼想到他現在穿的衣服來自狄南美家,不知道何年何月從時裝發布會上偷來的。
小破一看到光行出現,大喜,隨手撈了兩把想把那條影子撈住,趕緊說:“哎,哎,帶我回過去。”
光行做了一個原地旋轉十八圈,加一個漂亮的撤步亮相動作,答:“沒問題,回哪段過去的什麼地方?”
豬哥在旁邊哇哇大叫,意圖阻止,可惜晚了一步,隻聽小破已經興衝衝地說:“回到今天下午三點,不,兩點吧。去阿姆斯特丹機場。”
那道影子加速旋轉,卷起數道煙塵,將小破包裹其中。豬哥一個魚躍上來,被光行一記神龍擺尾搡出老遠,眼睜睜看著兩個都消失了。
辟塵以手加額,搖搖頭:“完了,一切都完了。”
辟塵為什麼說完了,當然有他的道理。
那邊,小破屁股一輕,經曆一個大型的空間轉換波,輕而易舉,在另一個時空著陸,正是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的出發廳三號入口。巧了,一落地,小破就迎麵撞見了史帝夫——生存者遊戲中來自荷蘭地區的入選者。他正氣喘籲籲往機場裏跑,手裏捏著自己的護照,瘦削的臉上滿是汗珠以及一種異常的亢奮之色。
小破一手伸過去,滿心想著可以把他攔下來。對自己的力量他毫無懷疑,雖說和白棄過招的時候不得不服,偶爾也輸給老爹一兩次,但其他人麵前,記錄本上還真沒有敗績——剛剛還不是把約瑟夫揍成了分子狀態嘛。
但他沒有攔住。史帝夫的身體在瞬息間分解成無數細碎的部分,像一個有一萬片的拚圖人像一樣無聲地散開,自小破的身側、頭頂、兩腿中飄散過去,之後又極速地聚攏,形成一個完整的身體,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