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企業史就是政商博弈史(1)(1 / 3)

“一個西方人對於全部中國曆史所要問的最迫切的問題之一是,中國商人階級為什麼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

―― 費正清 《中國與美國》

我曾經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一隻展櫃前足足佇立了一個小時。在恒溫的玻璃大櫃裏,溫和、迷離的燈光之下,一個來自3000餘年前的龐然大物如精靈般地默默地與我對視。它似乎不是物體,而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它的重量達875公斤,高133公分,橫長110公分,寬78公分,即便在今日,也是一個巨型容器。它的家鄉是河南安陽,誕生於遙遠的商朝,是迄今出土的、體積最大的商代銅鼎,也是當今世界上發現的最大的青銅器,名叫司母戊大方鼎。

站在它的麵前,作為一個企業史的研究者,我實在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請教:那個把你鑄造出來的總工程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在那個古遠的年代,他組織了一支怎樣的製造團隊來完成這個任務?他通過怎樣的管理章程,以保證你的質量和製造的效率?

大鼎不會說話。離開博物館後,我查閱了很多論文、書籍,終於發現,我不是第一個提出這些問題的人,甚至有些專家已經給出了部分的答案,北京大學曆史係的學者們在《商周考古》一書中便如此描述司母戊鼎的鑄造流程:

它的鑄造者首先是一位化學家,對銅與錫的調劑比例應十分嫻熟,大方鼎的銅比例為84·77%,錫為11·64%,是一個非常恰當的合金配比;其次,他應該是一位工業美術設計師,能夠勾畫出精美絕倫的銅鼎圖案;再次,他必須是一位風力機械工程師,鑄造大方鼎的銅要到1200度才能溶化,所以必須有某種鼓風助燃的設備;第四,他還一定是冶煉家,大方鼎必須在較短的時間內連續灌注才能成功,當時使用的煉堝是熔銅量為12·7公斤的“將軍盔”,以它八百多公斤的重量,需80個以上的“將軍盔”同時進行溶化,這需要高超的冶煉技巧。第五,他肯定是一位優秀的管理學家,如果一個煉堝配備3到4個人,則共需250人左右同時作業,從場地上看,一個煉堝占地起碼20平方米,因此其工作場地至少是2000平方米的大平台。專家們得出的結論是:要鑄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須組建一個300到400人左右的工匠團隊,進行科學的工種分配,協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煉程度、銅液灌注時間,以保證質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技術密集型的製造工廠,司母戊鼎是工業化的馨生兒。那個領導了數百人的工匠團隊的“總工程師”,如果我把他看成是愛迪生或亨利·福特式的企業家,大概沒有人會激烈的反對。

所有這一切,均已不可確考,它們隻是後人站在那隻大鼎前,震撼與驚歎之餘的一絲遐想。

而當我們以這隻3000多年前的司母戊鼎為出發點,前去探尋漫長的中國企業史的時候,你常常會被失落、慚愧和羞恥所纏繞。因為,在此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我們一直沒有跨過這隻沉默的大鼎。

在世界工商文明史上,中國無疑是最早慧的國家之一。

中國人是一個善於經商――而且是特別善於、並樂於經商的民族。在遠古時期,人們就追求世俗生活,樂於此道,並以“商”為國號,此後曆代,都有工商繁榮的記錄。早在漢代,哲學家王符就說自己所處的時代,從事工商業者十倍於農民,商業流通之盛達到“牛馬車輿,填塞道路”的程度。【王符,《潛夫論箋》:“今舉世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浮末者什於農夫。”】明清以降,“儒賈合流”,連知識精英也不再恥於言商。晚清的龔自珍記錄說,“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因此,說中國人“輕商”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誤會。

從經濟要素上分析,中國有發展工商經濟的無數優越條件。這裏有最早、也是維持時間最長的統一市場,與歐洲中世紀之前的封閉分割、自給自足式的地方領主經濟全然不同。也正因此,中國早在唐宋時期,就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群,長安、、洛陽及臨安都是人口過百萬的超級大城市――在同時期的歐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不過十萬人。中國有舉世聞名的“四大發明”,科技水平遙遙領先於其他地區。這裏還發生了最早的農業生物革命,宋代水稻和明代棉花的普及造成了人口的大爆炸。中國是第一個人口過億的國家,龐大的內需市場為工商生產和流通創造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中國還在工商製度創新上擁有很多“世界記錄”,元代出現了世界上的第一張紙幣,宋代出現了第一批合股公司和職業經理人階層,清初則出現了糧食期貨貿易。此外,中國還有非常健全的鄉村自治體係,有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數最為眾多的商幫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