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番外2 鏡裏雲山若畫屏( 《花落燕雲夢》男配番外集 )(1 / 3)

之一 寧王篇

秋風蕭瑟,黃葉落滿官道。

我最後一次向皇城遠眺,心中卻更加清楚明白,此次返回南昌後,今生今世我再不會輕易前來金陵。

城內那座氣勢磅礴的紫微宮,曾經是我的家,那裏有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在那皇宮最深處,如今還有一位我最值得牽掛的——紅顏知己。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的名字,是唐蕊、淩熙抑或權元妍,若是按照朝廷禮儀,我此時應該尊稱她一聲“賢妃娘娘”或者“皇嫂”。

此次前來京師,其實並非隻為慶賀四哥的萬壽聖節,昨天我終於實現了當初在雲蒙山碧潭畔對她的承諾,將“飛瀑連珠”交到了她的手中。

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

我將這最後的一份紀念當作離別的禮物贈與了她,雖然我知道,終我一生,隻怕再也無法製作出這樣音質優良的絕世寶琴。

我親手砍伐竹子、梧桐,親手描畫琴身上的每一層金漆、親手雕刻每一道“梅花斷”花紋,罄盡了整整五年的心血,終於製出了一架名為的好琴。我懷著一種無法言傳的感覺,悄悄在琴腹內板上刻下了一排隱蔽的小字:“皇明宗室雲庵道人親造中和琴”。

我希望她能發現這行小字,卻又並不希望讓她盡快看見,刻字之時矛盾的心情便如我對她一生的眷戀,雖然用心良苦,卻永遠都隻能潛藏於心,永遠都不敢讓她發覺原來世間深愛她者,並不隻有四哥一人。

許多臣子暗中提醒我:皇上本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近年來連續削奪數位王爺封地,撤其護衛,隻怕下一個便要輪到寧王爺您了!

我付諸一笑。

倘若他們得知當年四哥戰敗永平、走投無路,前來大寧求救時與我相約“中分天下”的諾言,隻怕更要惶惶不可終日,連一個安穩覺都難以睡得下去。

我不害怕。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帝王殺人並不需要理由,何況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權力若想殺掉我,可以找出足夠多條無可辯駁的理由,他若想除掉我,早已不會容我活到現在。

四哥有一雙精明犀利、洞察有一切的眼睛,他以眼神暗中警告我,他的江山、美人,決不容許任何人侵略或者窺伺,任何對他存在威脅的人,都必將成為他的敵人,而所有他的敵人,最後等待他們的結局必定是死亡。

但是,我相信四哥決不會傷害我。

我們的兄弟之情,經曆了數次患難的考驗,我是他的親兄弟,他是我的親哥哥。

我們同樣是不受父皇寵愛的兒子,有太多的委屈可以互相傾訴,更能夠了解彼此的委屈和痛苦。母妃去世後的那些日子,是他堅定地站在我身邊,在冷漠的皇宮內苑伸出手來扶了我一把;我犯錯被父皇關押起來的那一次,也是他,暗中命人給我送來了充饑的點心,設法聯合其他哥哥勸說父皇放我出去。

父皇駕崩前的四哥,為人深沉謙恭、處事圓滑世故、為國拚殺勇往直前、出謀劃策成竹在胸,我十歲之前所聽到的出征蒙古的勝利消息,大部分都是關於他的。

我深深敬佩他,為自己有一個這樣庇護我的真英雄、好哥哥而興奮激動,發誓以後長大了要和他一樣成為馳騁沙場、保衛國家的英雄。因此,我願意幫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我從不與他爭任何東西。

每一次與他合兵征討北蒙古,我心甘情願將悍勇的朵顏三衛當做的保護燕軍的羽翼,將所有戰勝蒙古、擒獲外虜的榮耀風光都讓給他,讓父皇賜予他“漠北之王”的美譽,讓眾多兄弟都以為,塞北疆場上縱橫馳騁的王者之師,惟有燕王朱棣。

他篡位謀反時,我依然沒有改變跟隨協助他的初衷,既是兄弟,自然應該同生共死。

況且,即使我袖手旁觀,皇侄朱允?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此生惟一一次萌生與他競爭的念頭,是在洪武二十五年。

那個暮春的清晨,唐蕊帶著一個小丫鬟,二人慌慌張張又漫無目標在皇城內遊蕩,那雙水靈靈又帶著些許迷惑的大眼睛讓我從心底產生了一種想保護她的欲望。

因為,她看我的眼神,和我心愛的妻子凝香一模一樣。

父皇用殘酷無比的刑處決了凝香的父親,誅滅了她的族人。一夜之間,十五歲的凝香從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寧王正妃變為罪臣之女,她不知從何處聽說父皇有意讓我休妻後,偷偷服食了一種致命的毒藥。

我在父皇麵前所做的激烈抗爭,讓父皇終於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但是凝香不知道。她愛我,她寧可做一個死去的寧王妃,也不要做一個被我拋棄的侍妾苟活於世間。

我趕到她身邊時,一切都已經太晚。

凝香臨終前,曾經用這樣無助而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她緊緊抓著我的手,卻不敢向我詢問一句話。

我的心痛得幾乎殘缺,卻依然大聲歡笑、依然策馬高歌,仿佛一切不過是一場意外,甚至在兄弟們麵前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態度,醉心於他們安排的醇酒美人中間,等待著父皇為我再次賜婚。

然而,夜深人靜清醒時,我卻更能體會到那種遺憾和痛楚,我對父皇給我的賜婚人選肆意批駁,指摘她們的品貌,父皇或許對我心存愧疚,並不逼迫我成婚,隻是不斷將名門淑女的畫像送給我挑揀。

我將那些畫像都扔進了寧王宮書房的雜物堆,獨自一人在大寧生活了整整三年,直到那年春天遇見唐蕊,我突然萌生了續娶的念頭——我尋覓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這樣一個女子。

令我意外的是,唐蕊早已心有所屬,所愛之人竟然是四哥。

我嚐試過爭取,然而我失敗了。

唐蕊愛四哥,便如凝香愛我一樣,堅定不可轉移,四哥對她的感情之深,甚至遠遠超過了四皇嫂,他們其實是非常相配的一對。

除了退讓,我還能怎樣?

我迅速遵從父皇旨意續娶了曼柔,是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我對唐蕊的感情更加熾烈、不可抑製之時,我會做出傷害他們的事情,他們一個是我最敬愛的哥哥,一個是我傾心仰慕的女子,我隻有將一切掩藏在心底,暗自祝福他們的未來美好而且開心。

得知她跳下斷崖的那一刻,我終於無法再忍耐,我終於懷著滿心的悲痛和怒火,向四哥刺出了那一劍,四哥並沒有躲避。

他摔倒在山頂,胸口鮮血湧出,紫眸中的痛苦之色卻仿佛減輕了許多,大笑著對我說道:“刺得好,十七弟,我對不起蕊蕊,我沒有讓她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謝謝你替她刺我這一劍!”

我撤回了長劍,平生第一次淚如雨下,在懸崖底瘋狂奔走呼喊她的名字,瘋狂尋覓著她的蹤跡。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唐蕊和我的情誼不知不覺間漸漸加深加厚,深厚到超過了我對四哥的信任和敬服,深厚到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隻為替她討回一個公道。

可是,四哥畢竟是她最愛的人,我怎能為了她而傷害他?

她的重生,是上天賜予所有關心她之人的驚喜,我心中除了感激慶幸,依然還是感激慶幸。

如今數載風雨已過,我想起昨日在儀華殿中見到他們的情形,心中隻覺得欣慰,她經曆了數次生死之劫回到四哥身邊,四哥想必會更加珍惜。

天長地久,指日可待。

耳畔仿佛隱隱傳來琴聲,那曲調十分熟悉,似是一首陽關三疊:“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騎乘的馬突然之間狂嘶了一聲,將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幾片秋葉飄落在我的肩膀上,一名小內侍細聲詢問著我:“王爺,可以啟程了嗎?”

我發出數聲響亮的大笑,揮動馬鞭道:“走吧,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既然能夠開心地活著,我們就好好活下去吧!”

我挽緊韁繩,駿馬奮開四蹄向南昌奔去。

金陵皇城被我們遠遠拋卻在身後,在初秋的薄霧中漸漸隱沒,一片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