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正是打扮的時候,我可用不著了。”
唐飛瓊眼睛撲閃了一下,說:“我在越姬姑姑身邊的時候,她也不上妝,還經常念一首古歌……”
越姬才華橫溢,精通詩詞歌賦,唐飛瓊自幼在她身邊長大,接受她的熏陶,讀過不少古詩古詞,我見她提起越姬,不禁問道:“哦,是哪一首?”
她朗聲念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我心中微微一震,《詩經?衛風?伯兮》中有“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之句,越姬脫離青樓繁華喧囂之地,以古歌明誌淡然理妝,歌中女子卻是因情郎遠征、獨守空房而無心梳洗,借歌抒發幽怨之情。
唐飛瓊偷偷窺伺著我的眼神,似乎在暗暗探測我的心意,看我是否因為思念著某個人,因為他不在身邊才不願意精心裝扮。
我有意不看她,微微一笑,她跟隨在我身旁,向後山走去。
雨後的空氣新鮮清冽,伴隨著野花和藥草的香氣,襲入鼻端。
我們走上小徑,徑旁種植著大片桃花林,豔紅如火,鮮妍明媚,我舉手折下一小枝桃花,對她溫柔說道:“姨娘給你戴上。”
她乖巧地俯身,背後的黑發全部散落到胸前,露出潔白如雪的後頸,我看見她頸項上有一個清晰醒目的淺紅色印記,這是男女親密才會留下的吻痕。
我看著那個印記,若無其事將桃花替她簪在鬢旁,遙望山間升起的晨曦,說道:“你和燧兒都是我最親的人,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姨娘,卻是真心希望你們都可以開心快樂、無憂無慮度過一生,如果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我一定幫你。”
她立刻抬頭,急促說道:“姨娘,我從沒這樣想過!我知道姨娘對我好,漢王和我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對你隱瞞,隻是……隻是……”她欲言又止,臉頰更紅,卻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我察覺她似有難言之隱,追問道:“隻是什麼?”
她的聲音又低了幾分,說道:“隻是那天我看見了他對姨娘無禮……擔心你不喜歡他,怕你會責怪我不知檢點,所以不敢讓你知道……”
我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擔心,扶著她的肩膀道:“你怎麼這麼傻?隻要他對你好,你們真心相愛,誰會阻止你們?”
唐飛瓊的臉頰上浮現開心的笑容,過了片刻,才鼓起勇氣說:“我告訴你,但是你不要罵我……”
我輕輕執起她的手,溫柔說道:“我明白。”
她瑩瑩的大眼中帶著幾分羞澀,欲言又止,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細聲說:“昨天晚上,漢王他……沒有離開唐家堡……”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漢王朱高煦與她初見又重逢,以他的手段獲得唐飛瓊芳心暗許並不是難事。上個月唐飛瓊在城中的三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兩人郎情妾意,依戀不舍,所以相約月圓之夜唐家堡再見。
他們之間竟然親密至此,唐飛瓊將自己的清白女兒身獻給了他。
但是,我記得史載寧河王鄧愈之女嫁給晉王,兩名孫女分別嫁給楚王朱楨的次子昭王朱孟烷和明成祖朱棣的次子漢王朱高煦,漢王朱高煦的正妃將會是晉王妃鄧氏的嫡親侄女,並不是道衍的女兒。
我輕聲問道:“漢王在蜀中還要住多久?他有對你說過,回金陵去你們家提親嗎?”
她搖了搖頭,含羞說道:“他過幾天就走了,皇上命他帶兵討伐安南。因為安南人擅長火器攻擊,蜀中多有能工巧匠,所以上個月命他來蜀中監督製造兵器,他很快就要打仗去了。提親的事情……他說等他回來以後再商量。”
朱高煦奉朱棣旨意前來巴蜀,是為安南之戰作準備。
史載永樂六年,朱棣下詔安南國王胡漢充迎回前國王世子陳天平,胡漢充本是外戚篡位,對明朝聖旨陽奉陰違,表麵答應善待世子,暗中派人截擊追殺,明朝護送陳天平一行的官員剛到廣西境內陳天平就遇刺了。
朱棣聞訊後察覺胡漢充有不臣之心,命淇國公丘福、漢王朱高煦領兵八十萬征討安南,安南當時隻是一個小小的明朝附庸國,即使將軍隊減掉一半,明軍也必勝無疑,如果隻為征服安南,他沒有必要這樣大動幹戈。
我見她略帶擔憂之色,說道:“你不用替漢王擔心,安南之戰沒有什麼危險。”
她低頭說:“他說過,父皇器重他才給他這樣的機會,有意讓他立功回來。”
次日清晨,我站立晨曦中遙望劍門關,天際白雲環繞、綿亙無涯,半堵石峰倚天而立,對麵山峰之上瀑布高懸天地間,似一條白練、更似一道銀河,玉泉落地噴珠濺玉,氣勢盎然,頗有萬物自得之勢。
山間蒼鬆翠柏綿延無盡,襯以野草閑花,景致清幽如畫,“泰山天下雄、黃山天下奇、華山天下險、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青城山之美貴在淡泊幽遠,山內山外如同天上人間,人在山中,世間俗務都可以拋卻腦後。
朝陽照射著青城山巒,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輪,遠處有一大片野生的淡紫色鳶尾花,鳶尾就是希臘語“彩虹”之意,微風拂過,柔軟的枝葉肆意招搖,花瓣狀似蝴蝶翩翩起舞。這幽美的環境讓我陶醉其中,我蹲下身,用手掌托起一朵,凝視著它的美麗和憂傷。
突然之間,如同黑暗中點燃數盞明燈,我眼前驀然浮現了一幅情景,我和顧翌凡一起朗誦詩歌的情景。
我在W大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顧翌凡所在的院係和我們班聯歡慶祝,我們一起朗誦舒婷那首《會唱歌的鳶尾花》,贏得了同學們的一片喝彩聲。
恍惚記憶中,顧翌凡那動聽的聲音正舒緩而深情地誦讀:“當我們頭挨著頭 像乘著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車 世界發出尖銳的嘯聲向後倒去 時間瘋狂地旋轉 雪崩似地紛紛摔落……”
我對他說的是:“讓我做個狂悖的夢吧 原諒並且容忍我的專製 當我說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親愛的不要責備我 我甚至渴望湧起熱情的千萬層浪頭 千萬次把你淹沒……”
我們一起深情說出的最後一句是:“即使有個帝王前來敲門,你也不必搭理。”
眼前的鳶尾花變得一片朦朧,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踉蹌著奔向山頂,對著空空蕩蕩的山穀大聲呼喚:“朱棣,翌凡!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你們了!我終於想起你們了!”
我終於想起了我所喪失的全部記憶,記憶中既有朱棣,也有顧翌凡。
我穿越時空而來,為尋找我的丈夫顧翌凡而來,卻意外愛上了朱棣,我為他動心過、惶惑過,愛過他、也恨過他,我們甚至還共同創造擁有過兩個小生命。
朱棣是個優秀的男人,站在曆史公正的角度,絕對沒有人能夠否定他的功績。
他登基六年來國富民強,經曆了明初數場硝煙戰火的大明百姓終於脫離苦海,安居樂業。他下詔營建北京宮殿、重修金陵第一刹、疏通大運河、編纂《永樂大典》,這些耗費巨大人力、物力、財力的大工程陸續進行,國庫依然充實,資金供應源源不絕。
在中國封建史上,成吉思汗曾經進行過強勢陸地擴張,康熙大帝將大陸版圖疆域再次擴充,但是他們都沒有越過海洋。朱元璋也在《皇明祖訓》中列出了“琉球、蘇門答剌、西洋國、爪哇國……”等名單,不允許後代子孫對這些遠隔重洋的國家遠征討伐。這些雄韜偉略的皇帝,似乎覺得相較西部的雪域高原,南疆的險峰深壑,北部的茫茫大漠,東南方波譎雲詭的海洋更加深不可測。
朱棣是衝破封建倫理“祖訓”,將眼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第一位中國皇帝,征討安南僅僅是一個開始,他要的是“君臨天下,撫治華夷,一視同仁,無間彼此”,以天朝風範、以“王道”折服宇內諸國、萬邦來朝。
史載永樂二十一年正月,西洋、錫蘭山、木骨都剌、加異勒、南勃利、蘇門答刺、阿魯、滿刺加等十六國遣使共計數千人同時到達北京,宮廷鼓樂《殿前歡》描述當時的情景:“四夷率土歸王命,都來仰大明。萬邦千國皆歸正,現帝庭,朝仁聖。天階班列眾公卿,齊聲歌太平!”
淡紫色鳶尾花舒展著長葉,風中隱約傳來悠揚的簫聲。
仿佛很遠,又仿佛很近,清雅的樂音在山穀中宛轉回旋,如同隨風入夜潤物無聲的春雨,絲絲滴落我的心田,惟有心境淡泊如水、修為超凡脫俗的人,才能吹出這樣低婉超逸的曲調。
我忍住淚水,登上青城山最高的一座主峰,循著簫聲傳來的方向尋找著吹奏之人,卻為眼前的景象震驚。
山巔斷崖之上佇立著一名白衣男子,他黑發披散於肩,一根銀白色 的發簪係沉香木所製,身著衣料質樸無華,習習微風吹過,寬大的衣袖漫卷輕揚,恍若仙人。
他手執玉簫專心吹奏,如入無人之境,整個人仿佛溶入了青城山,給人一種無比和諧完美的感覺,讓我驚訝的是,他的背影幾乎與朱棣一模一樣。
他是誰?青城山多有隱士高人,難道我遇見了傳說中的謫仙人?
我站在他身後數丈遠,遲疑惶惑,卻不敢靠近他,惟恐自己所見是夢境,隻要稍一靠近,就會破壞了他的簫聲與天地的融合交彙。
一曲奏完,他收簫入懷,對著空曠山穀,長詠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崖轉石萬壑雷……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那聲音更是無比熟悉,我聽在耳中,隻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是他?怎麼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