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茫然失神的雙眸,心底忽地痛了一下,問道:“生離死別?我們過去經曆了很多事情嗎?”
他並不回答我的話,嘴角掠過一絲淒涼的笑意,喃喃說道:“其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們自己掌控。”
我感覺到他話語中無限的淒涼和遺憾,無意識中脫口喚道:“棣棣……”
他的紫眸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憂慮,將我緊緊抱在懷中,低呼道:“蕊蕊!你記得我了嗎?你想起過去的一切嗎?”
朱棣的傷心絕非偽裝,他的懷抱溫暖堅實,我也並不討厭他,我想了想,抬頭對他說:“我不記得那些事情。我並沒有說一定要和你分開……但是,你不能娶別人!”
他親吻著我的眼睫,說道:“我答應你,不娶別人。那你也不可以食言,我要你發誓,從現在開始,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生生世世都嫁給他?我可不能這麼輕易把自己的婚姻給賣掉,我說道:“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讓人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娶沒娶別人?”
他抱著我站起來,說道:“我答應你一定不會。有些事情你現在記不起了,等皇後的病好些,我就送你回蜀中去。”
世事難料,徐皇後當晚即病逝於坤寧宮,宮中哭聲一片。
朱棣連續五天沒有臨朝,為徐皇後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她安葬在長陵,命令舉國服喪,同時下詔營建北京宮殿,接下來的幾天,金陵皇宮籠罩在一片悲哀的氣氛之中,朱棣獨居在靈堂,一直沒有回謹身殿。
他送我返回蜀中的計劃因為皇後的薨逝暫時擱置下來。
天氣逐漸入冬,晚間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筆,看著宣紙上剛寫下的字,迷茫了好一陣,我的腦海中偶爾會有靈光一閃,隱約回憶起一些詞彙和情景碎片。
我暗自留心,將想起的東西都在一張大宣紙上紀錄下來,那張宣紙上很快就被我記滿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例如皇宮裏的一些地名,“映柳閣”、“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兒告訴我,勤政殿就是“金鑾殿”,是皇帝上早朝與群臣討論政務的地方。
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想起以前所發生的事情。
殿外傳來荷兒的聲音:“奴婢參見皇上!”
他身著素服,緩緩走進殿中,見我獨坐在燈下寫字,疲憊肅重的神情緩和了幾分,走近我道:“幾天沒來看你,你在做什麼?”
我將宣紙藏起,說道:“沒做什麼!”
他斜倚在長榻上,示意我過去,將我拉坐在他身旁,眼中帶著不舍之意道:“這幾天我實在太忙,改日我再送你出宮,讓鄭和他們和你一起前去蜀中照顧你。我雖然舍不得送你走,為了你的病,眼下不得不如此,等我把事情都處理妥當了,我就去蜀中接你回宮來。”
我問他道:“蜀中是我的故鄉,我還有家人在那裏嗎?”
他點頭道:“應該有。”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什麼叫應該有?”
他輕吻我的額頭,卻不回答我,說道:“今天晚上,我就在你這裏歇息了……”
皇後薨逝至今他一直獨住,我故意假裝糊塗:“我才不管你在哪裏歇息!”
他伸手輕輕劃過我的臉頰,貼近我耳邊說:“你不管,又不準我娶別人!你且說說看,身為妃嬪,該如何對待我?”
我說:“當然是恪守後妃之德了!”
他放下錦帳,目光直視著我,嘴角輕揚道:“後妃之德最要緊的一條,就是讓我回到宮裏來能夠開心一點,所以你一定要乖乖聽我的話。”
我躲避著他火熱注視的目光,微笑說道:“讓你開心還不容易嗎?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略覺詫異,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他本來對我很有“興致”,我講到第七個冷笑話的時候,他居然被吸引住了。
我說:“一隻烏龜和一隻兔子賽跑,如果烏龜想贏,它該怎麼辦呢?”
他皺眉說:“烏龜和兔子賽跑?兔子一定贏。”
我說:“那不一定,烏龜會想辦法。”
“什麼辦法?”
我說:“給兔子吃藥,讓它拉肚子,或者在烏龜腳上安上彈簧,再給兔子腳上抹漿糊,實在不行,讓烏龜的雙胞胎弟弟等在終點站。”
他想了想,肅然說道:“那烏龜該贏了。”
我眨眨眼說:“它輸了。”
“為什麼?”他迷惑不解。
“因為他們比賽誰跑得慢。”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再講幾個給我聽聽看。”
皇後逝世以來,我難得見到他這樣開心,然後我繼續給他講笑話,講到我自己迷糊著睡去。
殿內的金漆自鳴鍾敲擊五下,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喊道:“棣棣……”
他揮一揮手,伺候他穿衣梳洗的小內侍們都退了下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曾經早起過一次,見過皇帝在金鑾殿中早朝的情景,但是那時候龍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是他。
他掀開錦帳摟住我,溫柔說道:“我上早朝去,你繼續睡吧,不用起這麼早。”
我靠在他懷裏,問道:“我想看看你上早朝的樣子……你能帶我去嗎?”
他輕刮我的鼻尖,道:“又想胡鬧了?昨天晚上故意折騰我,半夜三更講笑話……”
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想笑,卻正視著他說:“我保證不胡鬧,隻要遠遠看一眼就好,我……”
他撫摸著我如雲的發絲,滿眼都是寵溺和依順,說道:“好,我帶你去,不過你不許出聲。”
我急忙點了點頭。
勤政殿高大空曠、氣勢恢弘、金碧輝煌,禦座設立在三重金階之上,每重金階都有九級,欄杆扶手上放置著三對金獅。
禮樂之聲響起,他鬆開我的手,示意我在金漆雕龍屏風後躲藏好,然後穩穩邁步走向禦座,值守的內侍大聲宣道:“皇上駕到!”
殿中文武大臣身著統一的官服,俯拜於地,齊聲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子和漢王分別站立在文臣武將兩列的前排,一個沉靜謙恭,一個神采奕奕,兩人麵貌雖然相似,氣質卻迥異。
司禮監上前一步,宣道:“平身!皇上有旨,眾臣奏事宜言簡意賅,切勿過於瑣碎,非關國計民生之大事,下朝後再啟奏監國太子。”
早有一名文臣出列,叩首奏道:“臣戶部尚書夏原吉,為奉旨營建北京行宮之事啟奏聖上!”
朱棣頭上冠冕的珠串微微搖動,說道:“事情辦得怎樣了?”
夏原吉趕緊上前幾步,奏道:“臣將所需銀兩從國庫中劃撥出來,足夠使用了。燕王宮修繕工程已經全部完畢,臣正加緊審閱修改西宮建設圖紙,下月可以奠基動土。”
他欣然道:“北京西宮一切悉如金陵舊製,隨時向朕回報工程進展,不可偷工減料,也不可奢靡耗費。”
夏原吉恭聲應旨,退回列中。
另有兩名身著大學士服的臣子出列,跪倒在金階前,一人朗聲奏道:“臣解縉重修《太祖實錄》已成,恭請聖上禦覽!”
朱棣目光投向解縉身旁之人,問道:“《太祖實錄》已成,《文獻大成》進度如何?”
那官員低著頭,緩緩奏道:“臣奉旨召進三千文士齊集文淵閣,《文獻大成》全書共計二萬三千餘卷,目錄六十卷,年底可完成。”
朱棣目光中帶著欣悅之意,說道:“好,此書編纂已經四年有餘,書成之後朕會親自題名,就叫《永樂大典》吧!”
那官員略微抬頭,向金殿上輕輕看過來,奏道:“較之《文獻大成》,《永樂大典》更能昭彰聖上編修此典之宏圖偉意。”
他抬頭的一瞬,讓我仿佛墜入夢中。
那張清俊中帶著哀傷的臉,如此熟悉、如此親切,喪失的記憶如滔滔洪水衝破固守的藩籬,在我腦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恍惚記憶中,正是他,一聲聲溫柔呼喚著我的名字:“妍妍……”
是“妍妍”,不是朱棣所稱呼的“燕燕”或者“蕊蕊”,這些呼喚如同漆黑夜空中劃過的明亮閃電,頭腦中的大片空白被往事驟然填滿,一段段記憶的碎片閃現。
——冬日飄雪的黃昏,他佇立在階前,拾起被我揉成一團的紙箋,輕輕展開,說道:“好句,可惜過於傷感了些……花容月貌,形容郡主並不為過,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為了何人?”
——異國的馬場,他彎腰俯身抱起受傷的我,落淚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對你許下的諾言,絕不會更改!你還記得嗎?”
——北方的軍營,我在紙箋上寫下“春恨秋悲隨風逝,花容月貌為君妍”……
——種種情景,曆曆在目,他呼喚的“郡主”是我,他曾經對我無限溫柔嗬護,我曾經對他以身相許。雖然我找不到一根串聯這些碎片的線,但是我可以斷定,他和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失去的記憶竟然重新回到腦海中,我按捺不住悲喜交集的情緒,哽咽著呼喚他的名字:“景隆……”
整個金殿的氣氛頓時變得詭異無比,群臣惶惶然抬頭,向我藏身之處看過來,有些大臣忌憚皇威,急忙垂首;有些大臣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仍在愕然四顧。
李景隆兩道溫潤的目光觸及我的麵容時,整個人都僵立住,眸中隱約透出淚光。眼前一道明黃色的光影掠來,朱棣一手抱起我,迅速向殿後退去,大聲道:“退朝!”司禮監仿佛大夢初醒,高聲宣道:“皇上有旨,退朝!”
我抓住他的龍袍衣袖,懇求道:“不要帶我走,讓我見他一麵!我要見李景隆!”
金殿內群臣山呼“萬歲”的聲音越來越遠,他抱著我遠離勤政殿,在皇宮的水榭長廊內停下來,低聲輕責道:“怎麼這樣不聽話?帶你來之前你還說不胡鬧……想把我的朝堂翻過來嗎?剛才那種情形,怎麼能隨便喊臣子的名字!”
我低頭說:“剛才是我不對。可是,我認識李景隆,我記得他……”
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顫聲道:“你記得他?你記得他的什麼?那你記得我是誰嗎?”
我搖頭說:“我的夫君不是你,是李景隆,我的名字也不叫燕燕,是叫元妍,你想蒙混過關對不對?”
他摘下頭上的冠冕,麵上一片慘白:“就算你們曾經有過一些交往,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景隆早有妻室,他怎麼可能是你的夫君?他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在你心中我竟然還不如一個……”
我看著他叫道:“如果你明媒正娶過我,為什麼還有皇後?李景隆為什麼叫我郡主?如果我是朝鮮國人,你為什麼送我去蜀中?我才不相信你的話!”
麵對我的重重質疑,他的神情反而漸漸鎮定下來,坦然注視著我,握住我的手說:“蕊蕊,我沒騙過你。”
我眼淚簌簌落下,摔開他的手道:“我知道,我現在就像一個白癡,對所有的事情一無所知,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他雙手捧起我冰涼的臉頰,說道:“怎麼會沒有愛人?你還有我,還有顧……”說到這裏,他仿佛察覺了什麼,刹住了即將出口的話,似是無奈,又似是哀傷。
我逼視著他問:“還有顧什麼?”
他眸光閃爍,說道:“沒什麼,隻要你好好活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陣寒風襲來,他閃爍其詞的態度讓我的身心都在發涼,我掙脫他的手,叫道:“朱棣,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他強行將我拉到懷中,替我擋住北風,輕輕淡淡說道:“你要聽什麼樣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