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景清複命為禦史大夫後,對新皇帝的封賞坦然受之,還主動將自己的次女景懷蝶送入宮中為女官,以示忠誠親近。有人暗中譏諷嘲笑他“言不顧行,貪生怕死”,景清毫不在乎,依然如故,暗中圖謀刺殺朱棣,行刺之時還大聲痛罵朱棣“叔奪侄位,奸子侄妻,背叛太祖遺命,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朱棣聞聽此言後龍顏大怒,以“磔刑”處死了景清,實行“瓜蔓抄”,下令“誅滅九族”。
我並不意外景清會行刺他,但是曆史並沒有記載景清行刺之時朱棣中過毒,景清的毒藥又會讓他遭受怎樣的痛苦。
懷中的朱高燧仿佛有所感應,突然大聲啼哭起來。
我看著那張酷似朱棣的小臉和淡紫的雙眸,心中一陣顫抖,忍不住脫口問道:“他怎樣了?那毒性發作起來很厲害嗎?”
小內侍哭道:“太醫院和錦衣衛的諸位大人們都在謹身殿中,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剛好今日都從北平來金陵了……皇上情形如何,奴才不敢妄言,請娘娘速往。”
徐妙雲和湖衣等人恰好在今天來到金陵,她們踏進皇宮聽見的卻是一個這樣的壞消息,如果朱棣真的中毒而死,傷心的人一定遠遠多於開心的人。
我被朱高燧的哭聲攪擾得一陣心慌意亂,不再猶豫遲疑,將朱高燧遞給乳娘,跟隨小內侍一起前往謹身殿。
謹身殿是朱棣獨居的宮殿,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布置簡潔大方,宮牆外種植著數株參天的香樟樹,宮門處站立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有紀綱等錦衣衛,朱能、丘福等朝廷近臣,還有太醫院的醫官,他們都惶惶不安,垂手侍立。
我向殿內走去時,看見香樟樹下站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身穿淺藍色錦袍,體形微胖,一雙黑瞳明淨清澈,眉目隻有三分肖似朱棣,既沒有承襲他的俊秀外表,也沒有他那種逼人的風華氣質。
根據他的著裝和年紀,我猜測出了他的身份,他一定是燕王世子朱棣和徐妙雲的長子朱高熾,今天才和徐妙雲一起抵達金陵皇宮。
他似乎對我並不陌生,清澈的黑瞳向我輕輕掃視,低頭說道:“兒臣參見母妃。”
我輕聲說道:“世子不必如此客氣。”
他側身侍立一旁,給我讓路,恭敬說道:“母後和貴妃都在謹身殿中,請母妃速去。”
我踏入正殿中,一個亭亭身影如同仙子淩波,款款而來,她的形貌、身影與數年前幾乎毫無分別,依然美麗如花、淡雅如蘭,正是那個像仙子一樣淡泊、美麗,讓我曾經自慚形穢的湖衣。
她在我麵前停住腳步,向我嬌柔微笑道:“妹妹,多年不見了。”
我心情激動,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輕輕握住她的手說:“湖衣姐姐,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夠再見到你。”
湖衣幽幽的一泓秋水看向我,溫柔說道:“妹妹受的苦我都知道。皇上和妹妹曆盡波折方有今日,有些話我不能不替皇上說出來……從北京到金陵,刀光劍影、風霜雨雪,他實在不容易,不要再難為他,讓他為你懸著一顆心了……”
她寥寥數語,卻蘊藏了十幾載的風雨飄搖、愛恨交織,我與朱棣之間的糾葛,絕不是“曆盡波折”四個字所能夠形容描繪出來的。善解人意的她,雖然猜測出我和朱棣有矛盾與心結,卻依然不能將我們的芥蒂化解。
我低頭道:“姐姐,不是我有意難為他,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我實在沒辦法強迫自己忘記。”
湖衣輕撫我的手背,說道:“那些陳年舊事,傷害的人不止是你一個,他心裏也難受,你們暫且將這些事情都放下吧。他中了有毒的暗器,昏昏沉沉,剛才還一直喊著你的名字,你快進去看看他。”
麵對著溫柔美麗的湖衣,我突然想起了明月山莊,想起了山莊裏的玉蘭花,想起了那個彎彎如明月的小湖,想起了當年那越過船舷、讚賞我們琴曲的白衣男子,心中泛起一絲痛意,淚水沾濕了眼睫。
湖衣示意我不要太緊張,攜著我的手,一起走進內殿寢宮。
淡紫紗幔內,隱約可見朱棣合眸躺在榻上,徐妙雲站立在榻前,神色平靜、鎮定如常,金疏雨和幾名侍女一起侍立在旁,她螓首低垂、秀眉深鎖,默默無語注視著朱棣。
鄭和走出紗幔,對湖衣和我說道:“奴才參見貴妃娘娘、賢妃娘娘。”
湖衣低聲問:“太醫們可看出是什麼毒了嗎?”
鄭和道:“皇上所中之毒,並非普通百草所煉製,是苗疆巫蠱,此毒不太容易解除。西漢時巫蠱盛行於宮廷,漢武帝因‘巫蠱之禍’斬了數千人,巫蠱之毒向來是宮廷大忌諱,高皇帝禁絕巫蠱多年,太醫院和錦衣衛都沒有見過,不知道景清從何處得來。”
他唯恐我們不明白,又講了一些中了巫蠱後的症狀,湖衣似懂非懂,美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訝異,我則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眼中逐漸溢出水光。
徐妙雲似乎看見了我們,走出帷幔之外,態度溫和婉約,低聲叮囑我道:“妹妹來了,皇上一直惦記著你,千萬別讓皇上看見你哭……不要太擔心,太醫會有辦法。”
我見她從容鎮定,心頭的慌亂減輕了一些,向她點了點頭,忍住眼淚走近榻旁。
朱棣隻穿著貼身的白色綢衣,上身肌膚赤裸,胸口肌膚顏色都呈現青紫之色,我料想是那巫蠱必定是一種極厲害的劇毒,心中七上八下,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回頭四處尋覓太醫的蹤影。
戴思恭近前說道:“請娘娘放心,臣用針灸之術暫時將蠱毒控製住了,十日之內皇上並無大礙,紀大人將親率三百名錦衣衛日夜兼程,前往苗疆尋解藥。”
紀綱跟隨著我們進入殿中,神情嚴肅,對朱棣說道:“請皇上放心,臣一定將解藥尋到,十日內返回京城。”
金疏雨聞言,對紀綱道:“我家鄉就在苗疆,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紀綱躊躇道:“你既然離開了錦衣衛,這次就不必去了。錦衣衛中人手眾多,一定能夠尋到解藥。”
金疏雨秀眉輕揚,問道:“你們可知道苗疆放蠱世家的規矩?殺人容易,想取到解藥卻是千難萬難,皇上能等著你們慢慢取解藥來嗎?”
朱棣似乎並沒有睡著,也並沒有昏迷,聽見她如此說話,輕聲道:“疏雨……不用你去。”
金疏雨聽見這聲呼喚,眼中凝淚,撲到榻前輕聲道:“皇上,讓我去吧!這些年都是我害了你……讓你和唐妹妹分離,讓你們受盡了折磨……”
朱棣輕輕睜開眼眸,看了看我,紫眸中透出淡淡的光彩,說道:“不用說了,都是我的錯,不關你的事。”
金疏雨的淚珠滴落下來,說道:“怎麼會不關我的事?那天晚上是我騙你喝下了迷藥,早上我算準了時間,才去書房找你們的。你們根本就沒有……吟雪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想幫她和你……”
朱棣沉默了半晌,才說:“現在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看來這次我的毒……真的難解了。”
金疏雨看著他,哭得如同梨花帶雨。
徐妙雲走近他們,說道:“金妹妹別擔心,皇上是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不會輕易有事的。”
金疏雨用絹帕輕拭眼淚,站起身道:“皇上,我家姑姑還在苗疆,總比紀綱他們有勝算,我去了。”
朱棣不再阻攔她,溫言囑咐道:“多帶些人,安然無恙回來見我,不必勉強。”
金疏雨應道:“我記住了,十日內我一定回來。”從金陵到苗疆路途遙遠,快馬加鞭需要五六日來回,必須在趕到苗疆三日內尋找到解藥,朱棣才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她見朱棣首肯,不再猶豫耽擱,立刻向帳幔外快步走了出去。
湖衣接過侍女手中遞來的湯藥,遞送到他麵前,柔聲呼喚:“皇上,該吃藥了。”
朱棣示意她將藥放下,說道:“朕身邊有太醫和蕊蕊照顧,你們回宮去吧。”
徐妙雲輕言細語道:“皇上,熾兒和煦兒都在外殿侍侯著。”
朱棣道:“都回去吧。”
湖衣將玉碗擱置在床榻前的一個紫檀矮幾上,屈膝退後應道:“臣妾遵旨,請皇上安心靜養,臣妾明早再來問安。”
太醫等人隨徐妙雲和湖衣一起漸漸退出,紫色紗幔內隻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將頭靠在明黃色的大軟枕上,全然沒有往日的霸氣和冷漠,麵容隻剩下俊逸溫和,深沉的紫眸中帶著幾絲黯然和無奈,幽幽看向我。
沉默許久後,我端起玉碗說道:“你的藥快涼了。”
他歎息道:“那些藥不過是太醫用來增強體質的,喝與不喝並沒有太大區別……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傷心嗎?”
他白色衣衫的襟口敞開,隱約看見裸露的胸膛肌膚,太醫施針後青紫顏色已經淡化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可怖,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筆挺偉岸的身上有著一些淺淡的傷痕,那是在暗夜燭光中不可能發現的傷痕,似乎是被箭矢所傷。
原來朱棣的身上也有被箭矢射中的傷痕,還不隻一處。外人能夠看到的是成功者的輝煌燦爛,卻看不見他們成功之路上遍布的荊棘叢和失敗時的脆弱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