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血染金陵(2 / 3)

紀綱示意錦衣衛看護好乳娘和朱高燧,向我說道:“皇上今天心情極為惡劣,所用的刑罰確實過重了些,方孝儒的不敬之罪遠遠不及鐵鉉,連鐵鉉都罪不至此……道衍曾經出麵求情,皇上絲毫不加理會。”

我茫然應道:“曆史就是曆史,改變不了的。”

紀綱不太明白我的話意,因為不便在後妃宮中滯留太久,向我輕輕行禮,出宮而去,臨去時道:“娘娘應該明白以柔克剛的道理,臣不敢妄自猜測後宮之事,請娘娘行事多體會聖意,方為天下萬民之福祉。”

我和徐妙錦攜手坐在紫宸宮窗閣下,我不再隱瞞,將唐蕊變成權元妍的經曆盡數告知了她。

徐妙錦眼中隱隱有淚光,悵然歎息道:“原來你為他受了這麼多苦!姐姐曾經對我說過,我以為你在雲蒙山就……姐夫本是一個唯我獨尊的人,難道你還不了解他嗎?他既然不肯放你出宮,你和他爭執,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看著她,低頭落淚道:“是的,十年前我就了解他的一切,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更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她似有所悟,黯然說道:“沒有人能夠改變他,大姐對他也隻能容忍勸解。如果今天大姐在這裏,或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大哥也被他拘禁了,我今天進宮來,本想求他放了我大哥……”

我留心觀察她欲言又止的態度,心中早已明白她前來求朱棣放人不過是個幌子,想見他一麵才是真,雖然她芳心有怨,故而有意隱藏著對朱棣的癡情,卻難免有掩飾不住的時候,在人前表現出來。

我問道:“難道你一直都沒有見過他嗎?”

她神情失落,說道:“他那麼忙,哪裏有時間見我?我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心裏從來就沒有我,我不過是他當年風流任性所犯下的錯誤……”

朱棣登基後,依然絕口不提迎娶她入宮,或許和徐妙雲有所關聯。想起徐妙雲,我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抓住她的手說:“你覺得王妃姐姐能夠說服他嗎?”

徐妙錦猶豫著道:“別的事情或許可以,你的事情就不一定了,你給他生下了四皇子,他怎麼舍得……”

天色漸晚,她仰頭遙看落日,說道:“我該出宮去了,等大姐回來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天色逐漸黑沉,殿簷下閃亮著一排排大紅色宮燈。

我托腮獨坐在窗下,反複思索著紀綱的話,隻覺得全身發冷,“請娘娘行事多體會聖意,方為天下萬民之福祉”。

朱棣午時與我吵架後負氣而去,竟然將怒火發泄在方孝儒身上,他連鐵鉉都肯放過,今天偏偏不肯放過他,或許是因為心情惡劣之故,如果他不是如此盛怒之下被方孝儒痛罵,這場遺留千載罵名的冤獄或許就不會發生,如果要追究責任,我其實也是謀害方氏十族的凶手之一。

我所說出的那些話,一定深深傷害了朱棣。

我在W大苦心研究了他的政治思想多年,能夠說出口的必定是最讓他怒不可遏的事情,直中他的要害,卻因此牽連了無辜之人。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如今的朱棣已不再是燕王,他坐擁天下,較之當初更自信、更專橫獨裁、更不可一世。我屢次和朱棣翻臉、吵架,依然於事無補,他依然不肯退讓妥協放我出宮,再如此堅持,結果隻能是兩敗俱傷。

“以柔克剛”這個道理雖然簡單,要真正做到,卻是難如登天。

經曆了數載的風風雨雨,我無法再用一顆平靜坦誠的心去麵對眼前的朱棣,他想要我如同徐妙雲與王湖衣一般接受他的榮寵賜予,安心留在宮廷養育朱高燧,而這些,是我永遠不能接受的。

我不能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封建皇帝三宮六院中的一名,要的也從來不是榮華富貴,便如當初在W城與他成親之時的誓言,我想嫁的不過是一個名叫燕第的男子,而他卻無情背叛了我。

這個死結,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得開?

我凝望夜空時,被乍然傳來的一聲女子淒厲慘叫聲嚇了一跳,手一抖,筆管從掌心滑落,站起身迅速奔出寢殿。

我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紫宸宮門口,暗處值守的錦衣衛立刻像幽靈般現身,我有意走近他們身旁,向外看了一眼,剛才那叫聲似乎是從西麵傳來,宮門前一個熟悉的內侍身影閃過,我叫住他道:“鄭和!”

鄭和見我喚他,立刻停下腳步,說道:“奴才參見賢妃娘娘。”

我問道:“那邊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鄭和輕聲道:“宮中有人欲行不軌,在皇上的膳食中下毒,圖謀暗害皇上,那暗算之人並未得手,皇上遣奴才清查盤點禦膳房中諸人來曆,娘娘不必擔心。”

我問道:“是禦膳房宮女投毒?”

鄭和微微抬頭,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她似乎早有預謀而來,目標正是皇上。皇上登基以來一直在佛堂淨身齋戒,昨晚期滿了,禦膳房進貢一盤蟹黃點心。皇上當時沒有進用,賞給了司掌燭火的小內侍,那兩名小內侍今天吃下點心就……司禮監王公公正在拷問試毒的宮人。”

我聽他說完,大概明白了事情經過,朱棣篡位登基以來一直不得安寧,連後宮中都潛伏著恨他的人,孝陵遇刺、朝臣寧死不屈、後宮投毒等等事件,足夠讓他心煩意亂,紀綱出手阻止我出宮,正是擔心那些人發覺難以傷害到他,會轉移目標傷害他身邊的人,例如我或者我的孩子朱高燧。

宮中司禮監王忠身為內侍總管,急於複旨邀功,難免會動用大刑“拷問”,剛才那聲尖叫一定是禦膳房中負責試毒的侍女所發出的,無論她與下毒之人是否有關聯,王忠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她。

我試探著問道:“他在哪裏?準備怎麼處置她們?”

鄭和道:“皇上在勤政殿中批閱累積的奏章,傳旨讓王公公和奴才一起徹查此事,暫時沒有旨意。”

他俯身告退,又對我說道:“天色已晚,請娘娘速回殿中,以策安全。”

我慢慢轉身走進紫宸宮內,那宮女的慘叫聲猶在耳邊回響,再想起今天朝堂上、午門外那些慘死的朝臣,心中一陣陣驚悸不安。

我思慮片刻,對荷兒道:“你去勤政殿走一趟,看看皇上在做什麼。如果他不忙了,就說我請他過來一趟。”

荷兒似乎覺得無限驚奇,眼中掠過一抹不解的神色,卻急忙應道:“奴婢立刻就去!”

她去了不久就匆匆返回,說道:“稟娘娘,皇上說,他處理完幾樁事情就回宮來,請娘娘稍候片刻。”她傳完話,又悄悄笑道:“奴婢去時,皇上還緊繃著臉,回來時候就和顏悅色多了,還問奴婢,娘娘心情好不好、有沒有用過晚膳。”

我淡淡應道:“他還有功夫操心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你怎麼回答他的?”

荷兒道:“奴婢自然是實話實說,皇上批了幾封奏折,就將筆撂下了,讓奴婢回來通報娘娘接駕。”

她剛剛說完這句話,我就聽見內侍傳報“皇上駕到”的聲音。

朱棣邁步進殿時,我坐在燈下翻閱著唐太宗的《帝範》,身穿一件粉紫色荷葉花邊外衣,將洗沐過的烏黑長發用一枝玉釵隨意簪起。

他輕輕走到我身旁,仿佛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問道:“在看什麼呢?”

我向一旁微微側身,讓他借著明亮的燭火看到書名,側身之際眼神無意中瞥過他的臉,登基短短一月,他的臉色在燈光下有些暗淡,不複昔日明月光華,紫眸光線迷離,籠罩著一層薄霧。

他看清我手中之書是《帝範》,臉上漾起淡淡的微笑,說道:“原來在看我的書。這書中所講均是帝王之道,想不到你竟然有興趣看這些。”

我淡然道:“隻是書中有些段落,我還看不懂。”

他問道:“哪一段看不懂?”

我翻開一頁,看著書中的一段話,說道:“濟蒼生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多損少人不怨,功大過微德未虧……若崇善以廣德,則業泰身安。這一段話,我看了半天都不明白。”

他靠近我一步,垂首解釋道:“唐太宗說,身為天下之主,應當胸懷博大、廣濟蒼生,多行善舉,自然國泰民安,曆代賢君聖主都是我的榜樣。”

我“哦”了一聲,對他說道:“原來皇帝還是應該仁慈一些的,對不對?”

他紫眸中忽然閃過一絲了悟的光芒,神情輕快了一些,說道:“蕊蕊,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說道:“王忠他們在審問投毒害你的宮人,我聽見那受刑宮女的慘叫聲了,但是,野蠻行為不一定能解決問題。”

他眼神意味深長,不動聲色。

我繼續說道:“那謀害你之人選擇你淨身齋戒這個時機,下毒的是你最喜歡吃的點心,說明她留心觀察了很久,你齋戒後見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一定會放鬆警惕多吃點下去,除非她想和你同歸於盡,否則,這件事情並不一定就是試毒宮人所為。”

他點頭說:“不錯。”

我舒了一口氣,說道:“既然如此,讓王忠放了試毒宮人吧。”

他皺著眉頭說:“不能放。”

我看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麼不能放?”

他緩緩解釋道:“她身為試毒宮人,即使不是她下毒,也有失察之罪,王忠審訊拷問她並不過分。該讓她們知道些教訓,如果放了她,宮規何存?”

我強自按捺了心中憤怒,放緩了聲音道:“因為你要殺一儆百,所以要犧牲掉她?犧牲掉那些抗命的逆臣?胸懷博大、廣濟蒼生就是這樣嗎?”

他劍眉緊簇,語氣輕柔中帶著淡淡的不悅:“蕊蕊,仁慈不是懦弱,有錯就該受罰,你不要為了這些事和我過不去。”

我見他全無悔改之意,心頭無名火起,站起身大聲道:“朱棣,你不要忘記,一雙染過血的手永遠都洗不幹淨,沒有百姓會擁戴一個暴君的!”

他將雙手負在身後,紫眸中卻不再有上次吵架時的瘋狂與憤怒,低聲道:“蕊蕊,你讓侍女請我過來,就是為了和我繼續吵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