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昊(1 / 3)

時已入秋,從陳國的都城宛丘一直向西北而行,一路上秋葉飛舞,風寒入骨,已經很冷了。往年的這個時候,陳國還會四處飄散著月桂的香氣。不知這一年為什麼氣候異常,少了些許溫柔,多了許多崢嶸。

再行幾裏路,樹林漸密,少有人跡。驛道也變窄了,落葉厚厚地鋪滿了一地,馬聲的的,發出沙沙的聲音,越發顯得孤寂了。軒車的驂馬棕褐色,中馬桔紅色,車上的青衣禦者躬身收韁,白衣乘車人左手扶欄,雙目平視坐於輿中,另一青衣人陪侍一側,車後飄拂的青色旌旗在風中不住飛舞。公子儕一身白衣早已汙損不堪,車右副手屈忠回頭對他說道:“想不到從陳國一路走來,倒也平靜。”儕不作聲,心裏卻想起了從鄭國越陳赴隨,走了曲線,但為了不至於兩位哥哥起疑心,惟有悄然行蹤。可壓在胸間的傷痛,卻再也隱忍不住,望著前路漫漫,無法釋懷。楚武王有三子,長子貲,次子子元,三子儕,均是文才武功卓絕之輩;自古王侯傳位傳嫡傳長,故貲隱然已是楚國的世子。貲自小由申國的名士保教導文學武功,保申出身名門,學識豐富,人品高尚,聲名早已傳遍春秋諸國。武王請了保申做太子傅,自有深意;雖然三子之中,子元善於謀略,儕專攻法學,唯貲性情反而古怪,讓人難以捉摸,但他既為嫡長子,太子之位自然非他莫屬。偏偏武王在位之日越長,那貲年紀漸長,個性更加偏執,楚國之內諸多名臣對他多有不滿;保申多番勸導,然人生性如此,卻非三兩日可改。於是,子元、儕兩位公子賬下的賢臣們各自卯足力量,想擠兌貲的世子之位,平生許多紛爭。

儕見道路越發狹窄,不禁奇道:“少傅可知此路真能直通隨國?”對座的少傅卞梁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公子,昔日我曾在陳國出遊過幾年,對陳國的境況倒還了解一二。此路經過太昊陵,過蔡水,繞沁陽,便可南行至隨。”儕頷首微笑道:“少傅周遊列國,想來對各國的風土人情了如指掌了。……太昊陵,可是被稱為‘伏羲墓’?”少傅卞梁道:“正是。前麵不遠便是了。聽說陳宣公對太昊陵頗為重視,派了專人守陵,每年都要舉行祭典,規模極大。”儕道:“是了;陳出自伏羲帝,自然如此。想當年,我楚國從蠻荒之地開出今日之局麵,也是依靠祖上餘蔭,先祖遺風猶在,我輩豈能棄之?”卞梁欣慰地點頭稱是,不再說什麼。

道路兩邊的鬆樹足有百年,可見曆史之久;前麵不遠處路分左右兩條,左路通往太昊陵,右路卻通向另一個諸侯國——蔡國。

遠遠遙望,已經看到了太昊陵在黃昏中的暗影。據說太昊陵高至數十丈,長亦近一百丈,規模之宏偉,在春秋諸國之內可謂數一數二。陵前另修了八卦台,用來祭祀或占星家進行占卜的場所,氣勢磅礴。陳國曆為重視周易之學。如後人所稱的“河圖”、“洛書”,是燒灼卜骨的記載,遠古先民在長期生活和占卜的實踐中感悟出一係列的現象,都記載其中。相傳伏羲氏將其歸納總結,對蓍草反複排列,而後畫為八卦,成為包括天地間萬物的最原始的易。其後,周文王悉心鑽研,將其規範化、條理化,演變成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有了卦辭、爻辭,始稱《周易》。陳國的占星師居各國之首,數量多,且出名的也多。譬如現在的雩祭官司巫大人,極得陳宣公寵愛,諸事都先由司巫占卜運程後才行。這與楚國的巫術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雲夢雖重巫術,但楚王卻不同陳宣公,雖然在楚國設立了巫祝一職專門負責本國的運程占卜,權力卻不大,影響也僅限於日常雜事,如軍國大事,一般是無須巫祝插手的。所以於楚國,巫術反而多少有了娛樂的味道。漸近八卦台,蓍草密集,竟有人高,馬車駛入,蓍草迎風擺動,發出奇怪的哨聲來。兩匹馬立刻駐足止行,長嘶起蹄。

屈忠穩住坐騎,返回頭道:“少傅大人,這裏好象有點古怪——”少傅卞梁聽到動靜,探出頭來,果見四周深及人高的蓍草在這秋風中竟然生機盎然,綠色的葉脈,仿佛要照出人的影子來。坐在屈忠身旁的是儕的護衛雲翼和雲笑兩兄弟,這二人都是楚國有名的武士,追隨公子儕已有六年。他們此刻如臨險境,一人按劍下車,一人仍坐車上,恐防不測。

儕要下車,被卞梁拉住。這馬車車身是黑鐵所鑄,刀劍難入,此時敵我不明,自然車上是最安全之地。儕雖然自幼習武,到底身份尊貴,卞梁哪裏敢讓他輕易涉險?儕道:“少傅,此地低居沼澤,四處高山,若敵人設伏,隻怕難以突圍——”他雖精於法學,對兵法亦有涉獵,想到此處,臉色微微一變。卞梁亦想到這一點,他雖知此行艱苦危險,卻不料是在陳國。他們一行共五人,簡裝出行,目的本就是少引人注目,沒想到終於還是沒能逃過對手的眼睛。當下,卞梁已經抽出隨身佩劍,移身座前,擋在儕的前麵,防止敵人正麵攻入。

隻聽“哧”的一聲,有人從蓍草之中長身而起,劍光一閃,徑自刺向駕車的屈忠——無人駕車的馬車,應該是最好對付的。屈忠身無武藝,隻有一身蠻力,眼見長劍及身,一時之間,竟然閃躲不及,要血濺當場。這時,一旁的雲翼橫鞘擋格,將這劍橫削開去,屈忠就勢退開,逃得一命。車內的公子儕長臂一伸,已將他拉進去。屈忠驚魂未定,外麵車上的雲翼和敵手已經鬥上了。

車下的雲笑眼見兄長和一個蒙麵人鬥得興起,不敢相助,隻在旁助戰,怕其他的敵人再來攻擊。那蒙麵人見雲翼劍法輕靈,竟然不是出自陳國,心下吃驚,“咦”了一聲,矮身斜步,繞行至車右,舉劍挑開了車縵。雲翼一驚,急忙上前阻攔,雙方長劍相撞,火光四閃。原來二人的長劍都是寶劍,鋒利無比,不相上下。車縵一開,露出的是卞梁和公子儕、屈忠三人。那蒙麵人足尖在車轅上一點,倒飛開去,輕巧地落在一丈開外。雲翼止步不追,雲笑執劍刺去,那人隻輕身躲過,竟然在蓍草之上飄過。車內的公子儕驚道:“是楚國的丹之一族麼?”那人一震,返身望著儕,一雙眼睛裏盡是疑惑與驚奇。

丹之一族,本是楚國的本土民族,丹人長於輕功與劍法,幽居深山,少有出世。陳與楚,相距千裏,況且丹人有個傳統,便是不問世事,與人無爭。據說是楚國開國之時互相訂立的合約,當時的楚王想收服丹人,卻始終不能,為免戰爭,故訂立了和平之約。自此之後,各國之內,更是少有丹人的足跡,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世上還有丹人這一族。

儕所學較廣,曾在楚國的雲夢一帶修習,見識過丹人的身法,故見此人的輕身功夫與劍法,心生懷疑。直至看到他劍身之上隱約可見的那個六芒星標記,才敢肯定。

那人道:“你是何人?”口氣之中全無友好,反而冷漠至極。

卞梁道:“我們也是楚人,今日借道陳國,實屬無奈,請貴上相讓為謝。”

那蒙麵人隻瞅著儕,道:“你們是楚人——”他“人”字未落音,忽然振臂一躍,劍光一閃,竟然直刺車上的儕。雲翼見他突然發難,連忙側身,長劍橫格。那人望著他忽然一笑,這笑容古怪至極,似乎是嘲弄,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輕視。雲翼與他長劍相格,手臂猛然一沉,接著對方的劍鋒陡然急轉,如同蛇一般,點在雲翼右腕處,登時全身發麻,長劍就此脫手。雲笑大吃一驚,搶上前來,一手扶住雲翼,一手執劍,往那人脅下刺去。儕見到這一劍,全身大震,失聲叫道:“你是丹青的弟子麼?”

丹人青,乃是丹人的首領,劍法詭異多變,時人形容起來,稱為“劍魅”。之所以以魅稱之,實是他的劍法出神入化,驚天地,泣鬼神。其中有一劍招名為“巫山一仞”,便是剛才這蒙麵人所使的劍招,講究的出其不意。蒙麵人哦了一聲,道:“想來你就是楚公子儕了!不錯不錯,丹姬看上的人,果然生得英俊瀟灑,氣宇不凡啊。”雖然是稱讚,實際上卻充滿了嘲笑鄙薄之意,讓人心生厭煩。他嘴上說著話,手下卻毫不放鬆,轉眼之間已經擊退了雲笑的進攻,劍風到處,車縵節節碎裂,紛紛揚揚,飄散四地。雲笑大聲道:“公子快走!”他見這蒙麵人身手奇高,非自己能敵,況雲翼不慎受傷,顯然不是這人對手,於是催促公子儕先走。

儕長眉一挑,大笑道:“莫非我公子儕,還是苟且偷安麼?既然是衝我來的,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說著自車中立起,推開了少傅卞梁,凜然麵對敵人。

那蒙麵人點了點頭,慢慢退下車來,悠然而對。

儕下得車來,輕輕拉了拉衣襟,苦笑道:“聽丹姬提起過丹之一族中有一位名為裴者,劍法武功,實為第一,今日一見,果然不凡。隻是你我近日無仇,往日無怨,又何必苦苦相逼?”

即使是落魄之中,依然遮掩不住他那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與瀟灑風度。蒙麵人目光一閃,道:“可是不巧,丹斐今日本是攔截他人,沒想到竟然遇見故人——雖未曾謀麵,然早有耳聞。俗語雲:冤家路窄。果然有理。”他雙腿一錯,正是丹人武學的站姿。儕朝雲翼、雲笑等人笑了笑,道:“你們不是他的對手,就讓開吧。”卞梁雖知儕學過功夫,卻未見識過,料想不過是貴族子弟學以防身之技,要應付眼前這樣的武學高手,隻怕是難,不禁又急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儕緩緩抽出腰間長劍,望著丹斐道:“你我此戰,不論勝負,就隻在你我之間,與此間他人一概無關。”丹斐點頭道:“你心知非我對手,還要應戰,也算沒損了故祖名頭。當年楚王何等威風,馳騁雲夢,你公子儕雖非世子,卻有楚王當年風範,丹斐佩服。”

便在這時,又聽到馬聲的的,從東南方向竟然又駛來一輛馬車。一時,眾人俱都戒備,不敢稍動。那馬車經過儕等人身邊,忽然停了下來,車中一個人輕聲道:“什麼人膽大包天,竟然攔在太昊陵前?”禦馬的車夫看了儕一眼,大聲道:“回大人,攔路的好象不是陳國人,倒象是楚人呢。”楚人高瘦居多,鼻子卻較塌,故那車夫看出了儕等人的出身。車中的人一聽,哦了一聲,歎道:“莫非武王去世,沒能出征隨國麼?”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儕此行正是為此而來;楚武王三征隨國,途中染病而亡,令尹鬥祁、莫敖屈重秘不發喪,隻命輕騎回國報信,於是三位公子各自趕往隨國。此等絕密之事,自然再無外人知曉,就是楚國的人,也蒙在鼓中。

卞梁麵色陰沉,道:“閣下何人,竟然出言詛咒我楚王?”陳國雖然在列國之中實力較強,但比起正在強盛的楚國來差得甚遠,故卞梁出語嚴厲,拿起了大國的架子。

車中的人哈哈大笑,道:“小子姓名淺薄,何足道哉?不過眼前你們做了我的擋箭牌,太過冤枉。”

儕與丹斐同時一震,卻未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