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從沒見過老爺子那麼興奮的模樣,就乖乖坐在桌邊,靜靜地聽著。
窗外的天漸漸暗了。
小笨鳥想了想,不敢再耽擱,緩緩地開了口:“爹。”
“那黑龍的眼鏡比燈籠還大!賊亮賊亮的……”老爺子啃得滿嘴都是油,半晌忽然反應過來,“啊?你喊我?”
“嗯。”白文輕輕點了點頭,“我今晚得回山裏,修行三年。”
“……”老爺子舉著酒瓶的手頓在半空中,瞪著眼看他,“……幹什麼?”
“呃……因為……”小笨鳥皺緊眉頭想了想,“因為有點事。”
“啪!”
老爺子猛地拿酒壺砸了桌子,橫眉怒目:“個笨鳥!個臭小子翅膀硬了會飛了是吧?不吭不響今晚就得走?你怎麼早沒聲響?反了反了!”
平時老人家有時候來勁了,還常常趕他出門找同伴,可這時候突然就撒潑似的,罵著鬧著不讓小笨鳥走。
小笨鳥撓撓頭,扭頭看看窗外,月已慢慢爬上樹梢。
背上的冷汗漸漸順著脊柱往下淌,小笨鳥心裏清楚,再不按龍王說的去修煉,怕是來不及了。
“爹。”
“個鳥人還有臉喊爹?”
“對不住。”
“……”一聽這三個字,老爺子像突然遭了雷劈似的,住了嘴。望著臉色發白直冒冷汗的小笨鳥,老爺子垂下頭,揮了揮手:“要滾……就滾吧。早滾早好!”
“爹。”
“……”
“好好照顧自己。”小白文抓耳撓腮擠出一句,“很快,三年一到,我很快就回來。”
“個笨鳥!”老爺子一眼刀丟過去,“要走就快走,磨蹭個什麼勁兒啊!?老子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別說三年,再活三十年都沒問題!”
小笨鳥歪了歪嘴角,直起身,推開門。
趙老爺子沒動彈,偷摸著斜眼去看。就見那抹瘦削的白影子,走出屋子,一步一步,慢慢吞吞地走在上山的路上。
鳥,不都是用飛的麼?
忽然撞入腦中的疑問,讓趙大缺呆了一呆。再一想先前那笨小子煞白著臉額角冒汗,再一想方才那慢吞吞似是多走一步就能歪倒下去的背影,老爺子忽然一震:
低頭去望,碗裏的糖醋翅膀油光鋥亮。
“蠢鳥!下次瞅見你,非給你做成糖醋小鳥!”
忽然就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冬天,想起了那句話。老爺子把腦袋埋在桌上不吭聲,默了半晌,突然直起身,抓起碗裏的翅膀就開始啃!
“難吃!真難吃!”老爺子邊啃邊罵罵咧咧。
油,沾了滿手。
淚,滾了滿臉。
五
老爺子想得沒錯,這碗糖醋翅膀,是小笨鳥拿自個兒的靈翼做的。
小笨鳥和老爺子一樣,都是天生的窮人命,舍不得浪費半點東西。
白文心說:反正靈翼都給砍下來了,還不如做了菜給老爺子補補身子。
——瞧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何等勤儉節約的精神!
誰知道,就這節約節出了事兒了。
老人家畢竟是凡人,哪兒受得起這等大補?
補過了頭,氣血翻騰,七竅流血。
小白文走的當晚,老爺子就離了世。
春去春又來。晃眼便是三年。
當小笨鳥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年冬。
走進山腳下那個小小的茅草房子裏,一眼望去,桌上早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老爺子早就給埋了。偶爾上山砍柴的樵夫,路過茅屋的時候,瞧見老人家一個人橫屍在地上,就把人給拾掇了。
就埋在柴門外,那經常曬著毛皮的院子裏。現下,厚厚的雪積了一層,什麼都給遮了,啥也看不見。
小笨鳥走到屋外,低頭看著白花花的雪,不吭聲。
天陰冷陰冷的,厚厚的雲層中飄落漫天雪羽,在天與地之間拉開一道灰白的幕簾。
小笨鳥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冬天,老爺子拎著他的脖子把他往懷裏揣。棉衣裏的熱度將凍僵的他熨得暖了,他在厚厚的棉花絮裏,聽見老爺子的心跳,“撲通、撲通”的。
再後來,凍得嘴唇直顫抖的老爺子,還齜牙咧嘴地唱小調兒:“老子趙大缺,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小笨鳥下意識地開始哼哼那個小調兒,哼那句“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哼著哼著,小笨鳥一屁股蹲在了雪地上,把頭埋進膝蓋裏,哼哼起來,嗚嗚起來。
雪落在小笨鳥的頭上,凝在黑色的發間,慢慢染白了鬢角。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