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壓低聲音道,一邊將藏了許久的一小塊幹餅,向對方遞了過去。可被他喚作“小嘉”的女孩,卻絲毫不領情,她“啪”的一聲,重重揮開了少年的手,那隻有小半個巴掌大的燒餅,登時摔進了雪地裏。
“誰要你好心?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女人恨不得我趕緊凍死,還能扒下層布料給你的襖子縫縫補丁。”
女孩冷聲道。她那秀麗的柳葉眉,此時卻蹙成了憤怒與怨恨的“川”字。那雙黑白分明的明亮的雙眼,迸射出憤恨與不甘的光芒。
虎子無助地望著麵前的親妹妹,他不安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棉襖,又偷偷瞥了一眼妹妹那襤褸單薄的衣衫,嘟囔著小聲辯解:“我……我也不想的……”
“哈,你不想?”女孩冷笑一聲,淒厲的聲音劃破風雪,顯得說不出的刺耳:“是,你不想!你當然不想!小妹出生才剛剛三個月,爹娘和你連名字都沒給她取一個,隻有我抱著她喊她小雪,因為她出生的那天飄著鵝毛大雪……你知不知道,那女人從我懷裏搶走小妹,賣給了人販子,就為了換你這身棉衣!”
虎子一愣,他退後一步,慌亂地擺著手,辯解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你隻要有飯吃有衣穿,你哪裏會去管別人?”女孩恨恨地一跺腳,恨聲道,“可難道從沒想過嗎?為什麼你有了新衣服,而小妹卻沒了蹤影?”
“我……我……”虎子支支吾吾,卻說不出話來:這些事,娘自然沒有告訴過他,可是他心裏隱隱約約,也曾覺得有些不安……
說到傷心處,一行清淚從女孩的麵頰上滑落,隻聽她用凍得直顫抖的牙關,顫聲質問:“小妹才剛剛三個月大,連名字都沒有,就被賣了換你的襖子,就因為她是女孩子嗎?”
“咱們都是一個爹一個媽生的,憑什麼你能吃得飽穿得暖,我隻能挨餓挨凍受苦,就因為我是女孩子嗎?”
“憑什麼你能跟著爹媽,有他們愛有他們管,而我卻不知道會在哪一天被賣掉,去換幾個可憐的銅板,就因為我是女孩子嗎?”
一聲一聲的質問,像是鐵錘一樣,重重地擊打在虎子的心坎上。他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妹妹,看著那個麵色蒼白、又瘦又小、眼裏卻閃爍著不屈之光華的女孩子,隻見她抬起瘦弱纖細的胳膊,以手背狠狠地抹了抹眼,然後冷冷地說:“拿走你的餅,滾!我鍾喜嘉是死是活,用不著你來管!”
明明比對方大了兩歲,少年卻連半句質疑的話都說不出,他隻是慌亂地撿起那小塊餅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再也不敢看對方一眼。
在那之後,虎子再也沒有和妹妹說過話。他偶爾會遠遠地望向隊伍的末尾,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中穿行。她會像娘親一樣,去爭搶死者的衣服食物,然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有時一連幾日都沒有食物,她就會用那滿是凍瘡的小手,捧起一抔雪,胡亂地塞進嘴裏……
但終有一日,那個瘦小的身影,卻再也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母親捧了兩個熱騰騰的饅頭,喜笑顏開地對他說:“虎子,快吃快吃!還熱乎著哩!”
少年愣住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能傻愣愣地瞪著麵前那兩個冒著熱氣的饅頭。突然之間,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酸水忍不住衝上喉管,他“嘔”的一聲吐了出來,大吐特吐,吐得胃裏什麼都不剩下了,才虛弱地抓住了女人的袖子,拚命地搖晃著問:“小嘉呢?小嘉呢!”
女人不自然地別開了眼,小聲道:“我……我怎麼知道……”
少年卻再無平日裏的懦弱,胸膛裏燃起一團熾熱的火焰,他隻覺得連心口都燙了起來,燙得他心頭一陣陣刺痛,燙得聲嘶力竭地大吼:“小嘉呢?我妹呢?你把她賣給誰了?你把她賣去哪兒了?你說啊!你說啊!”
女人似是被他的模樣嚇到了,她隻能慌慌張張地抬起手,指向西麵:“賣給三……三個男人……”
虎子推開女人,瘋了似的衝了出去,一路向西麵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遠,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他的腦子裏隻剩下兩個字:妹妹。
妹妹,那是他血親的妹妹啊!十幾年來,他沒能照顧她一日,他從沒能盡到做哥哥的責任,而她卻被賣了,換來兩個饅頭,去填飽他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