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塞上歌(3 / 3)

“近點,再近點。”魏大男鬆開手,緩緩張開手中短弩,微微眯起雙眼流露出雄鷹捕獵的神采,“近點,再近點。”

蓋吳軍發現了他們,手持盾牌,團團護住大將。

魏大男的箭終於出手。

那是何等刁鑽,何等快速的一箭。

穿過苦苦廝殺的魏軍,穿過蓋吳的盾牌縫隙,穿過將軍狼牙棒的反擊,穿過風,穿過空氣,穿過天下間所有的障礙,恍如奇跡般,直直射入蓋吳大將的左眼中。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直至鮮血滔滔流出,才發出受傷猛獸的哀嚎,然後被蜂擁而上的魏軍亂刀砍死。

“大男!幹得好!”極度疲勞的魏軍士氣大振,認識他的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叛軍大將死了!死了!”

同樣極度疲勞的蓋吳軍心已亂,不知不覺,越發靠近黃河邊。

魏軍將領立即下令,用戰車巨盾長矛箭雨,將所有蓋吳軍逼入黃河水中溺死。

蓋吳軍陣亡三萬餘人。

魏軍大勝。

魏大男、牛大力誅殺叛軍首領有功,受賞。

【玖】

老田終於退役了。

他在戰鬥中不慎丟了隻胳膊,可是他依舊很開心:“從軍十七年,總算可以回家了。”

魏大男有些擔憂:“以後你的日子……”

老田滿不在乎道:“下田幹活這事,總歸沒打仗難,俺會想辦法的。”

獨眼龍嘲笑他:“你是急著要回去見你的餅兒妹子吧?”

“去去,沒得正經,”老田揮舞著沒受傷的胳膊,狠狠將他捶了幾拳,捶得獨眼龍嗷嗷直叫,然後轉身道,“柔然已被打怕了,不停往北退卻,難以南犯。蓋吳成不了氣勢,大家再堅持一下子,回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俺就先回家鄉等你們了,兄弟若是路過上黨郡,記得來俺家喝杯好酒,俺家住村口第二家,門前有棵桂花樹,就是那麼多年,不知那棵樹還在不在……”

“省得的!”大夥歡呼,“就怕蝗蟲過境,不舍得酒肉!”

老田“呸”道:“若是不舍得,便將俺名字倒過來寫。”

魏大男笑道:“田大哥,你名字倒過來寫還是田啊。”

大夥繼續狂笑。

老田想到回去見餅兒,隻覺比對戰最強的敵人還緊張。

勝戰後,大汗賜下犒軍的肉食,甚至還有一點點酒,每人都能喝上幾口解饞。

熊熊篝火中,不知為何,牛大力發現魏大男的目光,經常有意無意地瞟向他。牛大力想起那天在戰場中的肌膚相貼,忽然臉又熱了,有些坐立不安。

魏大男的酒量不是一般淺,幾口就暈頭了,不停被壞心眼的小郭打趣捉弄。

牛大力看不慣,便把他拉角落去了。

陰暗的角落,看著不遠處喧嘩,冷風吹過,魏大男似乎醒了些,他拉著牛大力的袖子,笑問:“大力,若戰事結束,你回家鄉打算做什麼?”

牛大力慶幸現在是晚上,對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紅色,他低頭道:“沒想好。”

魏大男忽然有些小心地問:“大力,你回去要娶媳婦嗎?”

牛大力給他問傻了,他發現對方酒可能還沒醒,臉上紅撲撲的,說話還在語無倫次。

“我有個阿姊,可能長得不太好,大概……和我挺像吧,反正不算水靈妹子。不過做事挺能幹,種田養豬打掃樣樣能,還會心疼人,織布織得特別好,呃,大概還織得好吧……”說到此處,魏大男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就是年紀大了些,別的沒啥,我看你人品不錯,要不要娶她?”

牛大力歎息:“你真醉了,你多少歲,你阿姊今年多少歲?咋會還沒嫁人呢?”

魏大男眉毛都挑起了,怒道:“我說沒嫁就沒嫁!你他娘的娶不娶?!”

他的眼睛亮晶晶,就和天上的星星一般,生氣的時候好像還在笑。

牛大力覺得自己也醉了,暈頭暈腦地附和:“娶,我娶。”

“這還差不多,”魏大男不知為何變得很高興,笑得更燦爛了,“喂,若是你娶了我阿姊,會好好對她嗎?”

牛大力看著他被烈火映得紅撲撲的臉蛋,眼睛笑得彎彎的,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那是在艱難困苦中的明媚陽光。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他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明明知道不能做,可是他的手仿佛不受控製,悄悄伸向他放在身後的手腕,隻想偷偷碰觸一下肌膚,再次感受熱切的溫度,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可是他隻挪了三寸,又縮了回來。

軍人應有鐵血的意誌,傷害兄弟的事,他不能做,超出兄弟情誼外的感情都要藏在心裏,今生今世不能透露半分。

魏大男笑著催:“快回答!”

牛大力深深凝視著他的笑顏,回答:“若是可以,我自會好好對他。”

魏大男今夜忽然有了刁蠻的模樣,問:“有多好?!”

牛大力想了想:“不打他不罵他,努力掙錢給他吃飽飯,夏天我不讓他中午去田裏做活被曬,也不讓他做田裏的重活,無論他做的飯菜多難吃,我都不嫌,無論他對我鬧什麼別扭,我都不生氣,這樣可好?”

魏大男搖頭:“不夠。”

牛大力為難地再想了想:“農閑時的晚上,我趴在稻草堆上給他唱山歌,可好?”

靜靜月夜,幽幽山歌,這是鄉下孩子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

魏大男終於滿意了:“你唱的山歌好聽?來,唱首聽聽。”

牛大力看看周圍,見沒人注意,他鼓起勇氣,坐在他身邊,肩靠著肩,背靠著背,趁著夜色涼風,輕輕地唱:“妹在樹下摘石榴,哥扛鋤頭樹下走,要吃石榴想拿大,要送石榴妹嫌醜,你不開口難開口……”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雖然調兒有些不準,可他知道自己唱給誰聽,心上人就在旁邊,裏麵含著的濃情就像黃河水,席卷而來,讓你逃不掉,走不了。

“我爹也教過我一首歌,”餘韻悠悠,魏大男愣了許久,忽而抬頭,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亮,不待對方答應,自顧自地唱了起來,“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這首歌很美很美,他溫柔的嗓子,總有種水樣的韻味在裏麵,就好像山上采茶的山妹子唱歌給情哥哥般。

牛大力雖聽不懂,可是隻要他唱的,他都喜歡。

篝火,星光,肉香,笑聲。

他發誓,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分開多遠,他都不會忘記今夜,不會忘記他,不會忘記心裏藏下的這個小秘密。

【拾】

一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絕對不做那斷啥的狗屁袖!

兩桶冷水淋下!

好男人絕對不做那分啥的狗屁桃!

三桶冷水淋下!

哈嚏——世界冷靜了。

【拾壹】

仗終究是打完了,大汗宣布可以回去種田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這天,滿軍營都是喜極而泣的哭聲。

入營認識的九個好兄弟,還剩下五個,比起其他隊算不錯的結局。

思念的東西少了一樣,又多了一樣。

大汗要封牛大力做小官,可是他已厭倦了戰事,隻討了賞銀,便要歸家。臨行前他去見魏大男,大男也和他一樣拒絕了封官,此時正在收拾行李,為將軍賞他的好馬備鞍,當看見牛大力進來時,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了怪異的紅暈,視線也不敢對視。

他說:“我家在虞城,門前有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我爹叫魏花弧,我家有七個姊妹,隻要報出名來,人人都知道。我家四姊叫木蘭,她會等你來提親。”

牛大力艱難地搖搖頭:“對不起,我不能來提親。”

魏大男的臉色忽然變了,急切道:“為何?莫非你嫌我阿姊年紀太大?不夠美貌?可是,她……她真的可以很賢惠的。”

“不是,”牛大力看著地麵,不敢看他,“是我有喜歡的人。”

魏大男的呼吸仿佛停頓了,他不敢置信地問:“有多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

“你要娶她?”

“不,隻是我不能娶你阿姊,因為她長得……”

因為喜歡,所以不能要。

因為喜歡,所以要狠心。

他不能娶和自己喜歡的人相似的阿姊來欺騙自己的心,他也無法過這樣與他相處的生活,隻會互相傷害,互相痛苦。

從軍十二年,有些秘密他不方便在軍營說出口,本想試探,卻發現他想要的和自己不同,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說也罷。

魏大男的眼眶湧上一絲水汽,迷迷蒙蒙,遮住視線。

牛大力狠著心,看著腳板,沒有看他。

“我明白了。”魏大男的聲音依舊很冷靜,他重重地點頭,牽過馬,躍上,馬兒跑了幾步,再次扭頭深深往回看了一眼,見他依舊沒有看自己一眼,終於含淚而去。

待馬兒跑遠,牛大力才抬起頭,看向越行越遠的瘦小背影,仿佛要將這個背影用火燒,用刀刺,永遠烙在心裏。他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終於轉身離去。

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告別,十二年的軍營。

我們回家了。

【拾貳】

路上,三番四次管不住自己的腿,轉了方向,想往虞城走。

牛大力走走拖拖,途徑上黨郡,他懷裏戰友林二狗的幾縷遺發和舊物,受他死前所托要帶給他家人。林二狗的母親早已瞎眼,是他妻子開的門,她接過遺發,未語淚先流,死命不敢哭出聲,表情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狗娶妻不過三個月就去打仗,留下的孩子已十一歲,他揮舞著竹刀跑過來,愣愣地看著娘親痛哭,不明白她哭的是誰。

林嫂子抱著兒子低聲號啕:“你爹死了。”

“我爹是誰?啊,我知道了。”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自己的親爹,有些反應不過來,也不知該如何難過,可是見母親傷心,心裏惶恐,掙紮半天,終於嚇哭了。

林嫂子反反複複地念:“為什麼要打仗,該死的柔然……”

“阿娘,你別哭,長大我去打柔然,給阿爹報仇。”

“杏娘,是不是二狗回來了?”

“娘,你腿腳不便,別出來了,小心摔著,鐵蛋快去扶著你奶奶。”

“老婆子耳朵不好,你倒是說大聲點啊!是不是二狗出事了?”

“娘,你鎮定點,千萬別暈,二狗還沒回來呢,他在前線打仗。”

“我的兒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老婆子命苦,還有幾年的命等啊?”

……

牛大力聽著難受,沒敢多坐,丟下些銀子走了,忽然想起上黨郡也是老田的家,決定尋他。幾番打聽,得知老田分家了,現在住在柳樹小巷,和媳婦一起做小買賣。兜兜轉轉,好不容易在一個孩子的帶領下找到門口,開門的是個中年婦人,懷裏抱著個小娃娃,瘦骨伶仃,臉上有道猙獰的傷疤,看起來還很凶悍,沒有半分姿色,可是聽見他是老田的戰友,神色間熱絡了不少,連忙招呼,還喚鄰人去店裏把老田叫回來。

老田是扛著鋤頭,風一般地衝回來的,一隻胳膊差點把牛大力抱得喘不過氣來。“這是餅兒,”他指著那中年婦人,幸福地說,“餅兒一直在等俺,幸好俺回來了。”

牛大力有些震驚。

自從揭開荷包真相,老田破罐子破摔,天天心心念念,嘮叨他的餅兒妹子各種好,讓全隊的人都以為餅兒妹子是天仙下凡,各種羨慕嫉妒恨,如今見到真人,那個落差,似乎有點……

牛大力不敢說,不過眼神總歸帶出些許不可思議的感覺。

大概是什麼情人眼裏出西施吧?

不管怎麼說,經曆過林二狗家,看見老隊長過得不壞,讓人心裏舒服了許多。

戰友已經來過兩撥了,餅兒知道自家男人在軍隊裏胡吹了許多,有些無可奈何,也習慣了別人對她容貌的看法,笑笑去廚房做菜。

老田慶幸道:“十九歲那年,餅兒拚死拒婚,一刀割了自己的臉,退親後被趕出家門,做幫廚,做雜活,吃了很多苦頭,幸好我還是有命回來了,否則真不知拿這傻丫頭如何是好。”他說到此處,心疼又幸福地抱怨道,“女人蠢起來可真夠蠢,什麼傻事都做得出,明明我說過若是回不來,不讓她守的……”

然後大家又說起林二狗家,陣陣唏噓。

人生無奈,許許多多人在等待,不是每個等待都是好結局,不管是丟了個胳膊還是丟了別的,他們能活著回來,實在太幸運。

哥倆好,傷心事,開心事,件件提起,多少話都說不完。

一壇酒,痛快地喝,盡情地喝,酒過三巡,月上柳梢,人醉了九分。

老田搖頭晃腦,想起最好玩的新鮮事,擠眉弄眼道:“前陣子小郭從虞城來,那小子給嚇得都驚慌失措了,然後和我說了件魏大男頂好玩的事,也把我嚇得那個目瞪口呆啞口無言啊,你要聽嗎?”

不提魏大男還好,提起他牛大力就心酸陣陣上湧,他隻恨不能把心事哭訴,隻能合著血淚往肚裏吞,他死命搖頭:“不聽,他的事我什麼都不聽。”

老田困惑:“你們以前不是關係最好嗎?說出來能嚇死你啊!”

牛大力依舊如喪考妣的模樣,他已醉了,趴在炕上,不停念叨著:“大男……大男……”

老田忽然懂了,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待牛大力睡下,拉著媳婦笑了一整晚,差點直不起腰。

第二天清晨,他喚醒牛大力,問:“大男是不是有個阿姊叫木蘭?”

牛大力點頭。

“你看過大男送回家的家書嗎?”

“不識字,看了也白看。”

“你知道,大男的每封家書署名處都畫著朵花嗎?”

“……”

“你猜猜那是什麼花?”

“……”

“女人啊蠢起來也夠蠢的,什麼傻事都做得出……”

最蠢的家夥是他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候太過執著反而陷入無盡頭的迷宮,看不清真相。

一道雷電驚醒夢中人,所有含蓄的線索穿成一條直線,通向一條路,一個答案。

牛大力猛地跳起來,提起行李就往門外衝去,躍上棗紅馬,直奔出城。

“等等!你的鞋子還沒穿!腰帶也沒係好啊!”

“哎!牛小弟,別急著跑,嫂子給你烙的大餅裝上啊!”

桃花落,楊柳綠,荷塘抽出花骨朵,春已暮。

虞城處,誰家女兒脫下滿是塵埃戰時袍?

虞城處,誰家女兒獨坐西廂寂寥貼花黃?

還來得及嗎?

馬兒太慢,快點,再快點!莫負了晚春好時光!

馬兒太慢,快點,再快點,帶她回去見阿娘!

魏木蘭替父從軍事跡以北朝民歌《木蘭曲》,流傳千古。

唐,皇帝封魏氏木蘭為孝烈將軍,設祠紀念。

明,徐渭創作戲曲《四聲猿》之《雌木蘭替父從軍》,第一次讓木蘭以花為姓,更添女兒嬌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