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點不到就把門落了鎖,愛情讓我變得散漫而又任性。這是近三年來,我唯一一次觸犯自己頒布的書店這座精神寺廟的戒規。時間第一次變得像坐牢般煎熬,我想飛一般地逃離這所精神監獄。休謨、維特根斯坦、叔本華、海德格爾……我心靈的教父們今天看起來簡直麵目可憎。因為我終於意識到我的人生正在受他們思想的奴役和毒害——總結生活、評價生活,而非參與生活、描述生活。是的,她喚醒了我這個無血無肉、不悲不喜的夢中人——愛情激蕩著我的靈魂,幻想衝撞著我的頭腦,快樂拍打著我的心。我感情的血液變得像一條激流,不斷洶湧、不斷更新。而非一潭死水,永不運動、永無變化。一種強烈的負罪感深深地抓住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對過去的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啊?像蝸牛一樣窩在自己的角落,像烏龜一樣縮進自己的殼裏,像含羞草一樣關閉著自己的葉子,過著沒有聲、沒有色、沒有光的生活。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以書本為圓心,以家到書店的距離為半徑作圓。除了空洞的知識和思想,我的生活還剩下些什麼啊?這樣過一天和過一年乃至是過一生有什麼區別?如果一切都是僵化的、凝固的、重複的?
我需要行動,需要改變,需要愛,需要生活。所幸的是,陽光依舊燦爛,世界依舊精彩,她依舊美麗,我依舊年輕,一切依舊來得及。隻要我從現在開始,真正抓緊生活,過去就不是罪過。我破天荒的隨著湧動的人潮,走進了宏偉莊嚴的厄舍大廳。我喜歡這座美麗的音樂聖殿,但我害怕人們宗教般的狂熱(其實是我缺乏集體生活的精神)。我習慣了獨居一隅,獨自呼吸,獨自活動,獨自欣賞。他人是對我生存空間的入侵和生活自由的幹擾。我從來就沒有融入過集體,無論是在倫敦,在牛津,還是在愛丁堡,我一直生活在人群的邊緣。
當我靜坐在紅色天鵝絨的椅子上,看著台上蓄勢待發的交響樂團,聽著台下細不可聞的呼吸時,有一種神聖的紀律、合作的精神貫穿了我的心——這是獨自一人永遠無法體會到的莊嚴和肅穆。我感到那些陌生人是可親的、可愛的、可敬的,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般冷漠和庸俗。狹隘、自大、孤僻的人,說的不就是我?!而這自以為是的愚蠢,不正是我那引以為豪的孤獨導致的?!
旋律舒緩、優美、浪漫的舒曼第二交響曲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結束了,節奏多變色彩豐富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在如潮的掌聲中開始了。好似音樂還未降臨,高潮便已經掀起了。因為她那攝人心魄的美早已淩駕於音樂之上。我不能不說奇跡在我身上發生:在我度過了以為與她再不得見的絕望的痛苦的回憶的白天,又於黑夜再次迎來了美麗絕倫光彩奪目近在咫尺的她。天哪,即使我閉著眼睛,我依然能看見她。即便挖掉我的雙眼,我也依然能看見她。因為愛情已經把她縫進了我的眼睛裏,我的腦海裏,我的心裏,我的靈魂裏!望著她時,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了,隻剩下一片廖遠的寂靜。我平靜而又滿足,像爬過了千山,涉過了萬水,隻為遠遠地、靜靜地看她一眼。
當她無意識地把小提琴垂直地置於胸前,那琴弦、那光線簡直成為刺穿我眼睛的利劍。我第一次發現女人的身體就像一把小提琴。而她的身體簡直就是小提琴的模型,或是小提琴就是按她身體的比例定做的。我真希望我擁有一雙達芬奇式的神奇的手,可以用精細的線條來分解她和小提琴的身體。可惜我隻有眼睛這把粗略的尺子:她清麗的臉龐一如嬌小的琴頭,她晶瑩剔透的耳朵正是玲瓏的琴軸,她優雅的脖頸就像修長的琴頸,她瘦削的上半身好比琴身緊致的上半段,她纖細的腰正是琴身凹進去的部分,她曼妙的下半身則是琴身圓潤的下半段,她身體的中軸線和中間的琴弦重合平行。如果小提琴也是有心髒的話,那麼一定位於她心髒的地方……
聽她的琴聲,就覺得這把小提琴是長在她身體裏的。她是在用生命演奏——用元氣,用精血,用情,用心。我害怕這種極度的投入、燃燒和奉獻,就好像要把整個生命融入到曲子裏。她的琴聲訴說著她的靈魂,那是帶著謎一樣的色彩和罌粟花一般的誘惑,她的美是帶著秘密和危險的。但是,我愛,甚至更愛!我愛她腹裏的十萬朵玫瑰,也愛她舌尖上小劑量的毒。要是她舌尖的罌粟把我的心髒染紅,那就再好不過了。這樣我就不必悲哀地去找一套黃褲子、黃馬甲和藍外衣,然後快速地把子彈裝上槍膛,漫長地等待時鍾敲向十二點。死在她玫瑰一般盛開的胸脯難道不是一種更高的幸福?
在美貌的配合下,才能永遠不會是多餘的。聽聽觀眾的掌聲就知道了。不要說是雷鳴般的,熱情的,經久不息的,這是多麼蒼白無力和黯然失色的形容啊。因為蘇格蘭人民的掌聲裏傳遞著更多的東西:愛意,激情,依戀,誓約……他們的掌聲在唱著他們最愛的詩人的讚美詩:“啊,我愛人像紅紅的玫瑰,它在六月裏初開;啊,我愛人像一支樂曲,美妙地演奏起來。你是那麼美,漂亮的姑娘,我愛你那麼深切;我要愛你下去,親愛的,一直到四海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