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心中的聲音怎麼能被聽見,心中的眼淚怎麼能被看見?
如果將想說的話說出來,想表露的情緒出來,那麼之前的一切算什麼?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
已經選擇的路,就不可以再回頭了。
何況,在她心底,還有一個潛藏的願望,高東昇恨了高東原這麼多年,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讓他死掉……
不會。
不是說,還要把他的命留下,交給池宿嗎?
那應該是回到京師,將高東原押進大牢以後的事情了吧……
一定是……
那麼,一切就都還來得及!
高東昇出行,是以“迎接凱旋的梁王爺”為借口的,但是傻子也能想得到,接風需要這麼龐大的隊伍嗎?
朝廷裏想必已經炸開了鍋,而擁護高東原的那些人,不管是明勢力還是暗勢力,應該已經做好了救主的準備。
想到這裏,一顆心稍微安定了下來,隻是仍然本能地用雙手擋住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切。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從這個令人窒息的山穀中遁走。
可是,眼睛閉上了,卻阻止不了,高東昇的聲音。
這樣的感覺,更加令人難耐。
她幹脆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身體卻被某個人不客氣地碰了一下,相當之有力度。
而那個聲音,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鄔姑娘,這種程度就受不了了嗎?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這種事情,應該是小孩子才會用的吧。”池宿在她身,以隻限於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淡淡地說,“學會麵對現實吧。逃避是沒有任何用的。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他今日的慘樣。這樣的話,如果以後想起來要為他報仇,也就有了仇恨的力量。”
白蘭雪睜開眼,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
這是一個什麼人?他竟然會要慫恿她,銘記住對他的仇恨?
“你不用覺得奇怪,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不會再做任何勉強你的事情,你的人生,你的情緒,從現在開始,和我沒有關係。”他似乎看出她的訝異,唇邊揚起一絲淺笑,“看著他現在的樣子,很心痛是嗎?沒關係,表露出來吧,不用這樣苦苦地壓抑自己。”
“混蛋,我為什麼要心痛他?”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高東原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誰讓他有眼無珠,看錯了我,也看錯了你!”
他不介意地笑:“是嗎?真的無所謂的話,就把眼睛睜開,把捂在耳朵上的那雙手放下來吧。”
白蘭雪憎恨地瞪了他一眼,他果然吃死了她的性子,知道她這個人,在任何時候都受不了別人的激將法!
“這副‘天羅地網’縛,等回京師以後再請皇叔慢慢享用,咱們先來幹正事。好嗎皇叔?”高東昇以商量的口吻,下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此刻他整坐在侍衛搬來的軍用木椅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來人,為梁王爺更衣!”
“是!”
更衣?
更什麼衣?
下一刻白蘭雪才明白,所有的更衣,隻是將高東原上身剝光,將用滿是尖刺的荊棘編織成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
那荊棘上的刺,有寸把來長,尖銳地刺向冷冽的空氣裏。想像著這樣的尖刺刺在皮膚上的感覺,白蘭雪不禁打了冷戰。
“這件荊衣,是朕吩咐他們,嚴格按照皇叔你的體格標準製作的呢,做好的那一天,朕就開始迫不及待了,想說,這樣第一無二的衣服,穿在皇叔身上一定很合身,一定很符合皇叔獨一無二的氣質吧,哈哈哈哈。”
高東昇說得很開心,笑得也很開心,就像是一個孩子,急不可耐地要試試新買的玩具的性能。
隻是,玩具是可怕的玩具,孩子也是可怕的孩子。
高東原顯然已經喪失了和他交談的興趣,雙唇緊抿。
他以前隨時會緊皺的眉頭,在這樣的時刻竟然放鬆了下來,一片冷漠的平淡。
這樣的屈辱,他似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好像不知道身邊有數以十萬記的部下。
好像這些人都不知道他以前的身份,是天下獨尊的梁王爺。
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場戰爭的失敗對他意味著的意義。
好像高東昇對他做的一切都不是侮辱。
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樣的平淡,在旁人看來可能是臨危不懼的大將風範,令人肅然起敬的英雄本色。
可是在白蘭雪看來,高東原這樣的反應,比什麼都更可怕。
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心已死了。
這樣的人,看起來還在呼吸,肉體也還有著正常的溫度,可是其實已經是個死人。
一個死了的人,是不會在乎別人怎麼折騰他的身體,侮辱他的靈魂的。
更衣開始了。
布料是軟的,可以隨意地配合人體的弧線,可是,如鋼鐵般堅硬的荊棘編織成的衣服,要怎麼和人體配合?
幾個為高東原“更衣”的人,手上都戴了厚厚的粗布手套,為了將荊衣穿出“合身”的效果,在赤裸著上身的高東原身上肆意拉扯著荊衣,動作極為粗暴,而高東原竟然很配合,主動伸直了胳膊,任他們拉來扯去。
由密密麻麻的荊棘編織成的衣裳,在接觸高東原身體的那一刻,就在他的皮膚上拉下了無數道鮮紅的傷口。
隨著更衣之人的不斷“調整”,傷口被拉得更深,從裏麵滲出血,由於動作的粗暴,有的傷口更被帶出白森森的肉來。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高東原的上身肌膚上,就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了。
高東昇似乎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因為他還在不停地指揮著那幾個人。
“噅,胸前這裏沒穿好,再壓一下。”
“背上,背上再牽一下,左,左,右,左——哎呀,你們笨死了,看朕親自來。”
他真的就自己上陣了,戴上厚厚的手套,蠻橫地拉扯著那件已經穿得非常“合身”的衣裳,於是,高東原的身上,就被帶出更多的血,露出更多的肉來。
白蘭雪死死地咬著牙,如果不這樣強力克製,她一定會叫出聲來。
待到高東原上身血肉模糊,流到地上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沙石地。
高東原的臉色,也因失血而逐漸變白。
隻是臉上,仍然是緊抿雙唇,漠不關心的樣子。
好像這鮮血淋漓的身體,不是他自己的。
高東昇除下手套,扔在地上。
“皇叔,你是用刑的高手,你應該很清楚,這種程度對你來說,應該算不了什麼。朕聽說,你為了懲處一個帶著你愛妾私奔的的夥夫,先用鞭子將他渾身抽爛,然後用特級金創藥,強行將他表麵破損的皮膚愈合,然後再用鞭子繼續抽。這樣數十天下來,這人便已經如一顆臭雞蛋一樣,表麵光滑漂亮,其實裏麵已經爛完臭完了。在這方麵,皇叔真是大師級的人物啊。朕這點雕蟲小技,皇叔恐怕不會看在眼裏。”
白蘭雪心中一動,看了池宿一眼。
高東昇話中提到的愛妾,不正是她嗎?高東原下令如此處置那個夥夫的時候,這番話正是對著池宿說的。
“你真是忠心,連這種事都要講給他聽。”
白蘭雪從口中吐出這幾個字。
如果真是這樣,他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壞人,而是一個卑鄙齷齪的壞人。
長舌的,跟女人一樣細碎而陰毒的背叛者。
“不是我講的。”池宿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看著喋喋不休的高東昇:“你以為他就有多麼信賴我麼?梁王府裏,多的是他安插的眼線。”
“你以為我會信你?”
話雖這麼說,卻隻是本能的還嘴而已。
她本來也不認為,池宿會做這種不入流的事情,也不屑於去做。
“如果讓我流血能讓你有成就感,你就盡管做吧。”高東原終於有所回應,但他說話的樣子,倒像是很真誠。
“皇叔,你這是在激朕麼?”高東昇誇張地睜大了眼睛。
“有這個必要嗎?”高東原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下,隨即挪開,“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一條廢物,可現在看來,除了心機太重,你還算是個不錯的孩子。這樣的你去當國君,也沒什麼不可以。”
“朕需要你的肯定嗎?”一直故作優雅的高東昇,終於勃然大怒,“什麼孩子孩子,這樣的字眼,你再敢重複一遍,朕立刻拔了你的舌頭!”
高東原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般,淡然道:“如果從一開始,你就得到了我的肯定,我忠心不二地輔佐你,就沒有今天的叔侄相殘的悲劇了,是不是?人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如果不種孽因,就不會收獲孽果。”
他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白蘭雪一時間有些恍惚。他這話,雖則是對高東昇說,可對她而言,不也是這樣嗎?
如果沒有高東原之前的暴虐在先,怎麼會有她的背叛?
如果心中沒有恨,不管池宿如何施壓,如何脅迫於她,她也斷然不會去害一個和自己毫無牽連的人的吧!
“晚了!太晚了!”高東昇不知何時已經紅了眼睛,情緒似乎已經達到了頂點。
“朕年紀還小的時候,每天都會去佛堂求佛,每天的情願都隻有一個內容,那就是,朕的皇叔不要欺侮於朕,好好地輔佐朕,不要野心勃勃地勾結朝官,以權謀私。可是實際的情況是怎麼樣?朕登基以後,隻過了半個月的好日子,忽然有一天,他們告訴我,朕的皇叔回來了。哪個皇叔?朕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小時候,朕有許多個皇叔,可是慢慢的,他們全都不見了。可是朕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因為朕跟這些皇叔根本沒有感情。還因為,朕最喜歡的一個皇叔,一直陪在朕身邊沒有離去。他對朕極好,教朕念書,識字,射箭,騎馬。可是後來,這個皇叔也不見了。朕難過了很久。
“他們告訴朕,回來的這個就是你。朕簡直欣喜若狂!朕最喜歡,最尊敬的皇叔回來了!可是見到你,朕的心涼了半截。你還是你,樣貌也沒有什麼變化,可是你看朕的眼神,卻像刀子一樣的鋒利!你看著朕,猶如猛獸看著家禽。從那一刻開始,朕就知道,你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疼愛朕的皇叔,你變成了一把刀。一個不小心,朕就會被這把刀割傷。
“那樣的眼神,隻有過一次,因為從那以後,你忽然對朕極好極好了。可是朕一直都記得那個眼神,從那時起,朕已經在心裏,把你列為頭號危險人物!你不知道吧!你送給朕的每一份食物,朕明知道沒毒,當著你的麵吃了下去,回去之後還會拚命地用手扣喉嚨,把吃下的全部吐出來!你給朕的每一個玩物,朕當著你的麵摸過之後,回去都會拚命地洗手,連皮都要洗破一層!朕就是害怕你,怕到了這種地步!
“可是,朕有什麼辦法,朕那時不過是個孩子,怎麼和強勢的你抗衡!你回來之後,很快就掌握了朝中大權,朕成了你的傀儡。你在朝堂上,終日不苟言笑,可是一見到朕,就擺出一副親切的笑容來。你知不知道,朕有多害怕看到你的這種笑容?朕寧可你板起臉來,狠狠地訓斥朕!可是你從來不,你挖空了心思,將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源源不斷的送到朕的麵前。在外人看來,你對朕好得無可挑剔,你是國之棟梁,中流砥柱,所有的人都把你當神一樣地膜拜。
“你將朕身邊,所有的親信全部調開,換成你的人。麵對那麼一群冷若冰霜的人,朕終日提心吊膽,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中思量好幾遍才敢開口。你就把朕逼到了這種地步!可是,你控製得住朕身邊的人,控製得了朕的衣食起居,卻控製不了朕的心中所想!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嗎?你想把朕培養成一個酒囊飯袋,繡花枕頭!等到時機成熟,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將朕從王位上一腳踢下來,反正朝廷裏都是你的人!你的居心,朕從第一天就看得清清楚楚!朕下定決心,與其終日戰戰兢兢,不如將計就計。
“從此以後,你的奉承,朕照單全收,你送的東西,朕對每一樣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你想讓朕變成一個草包,朕就做一個草包!可是在私底下,朕練武,讀書,小心翼翼地處理和朝廷官員的關係。終於,朕也有了一小支忠心於朕的勢力。可是,這樣微薄的勢力,和你比起來,無異於螢火蟲之於太陽的光輝!朕的奪位計劃,還是遙遙無期!
“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在朕最絕望的時候,朕遇見了良人。朕和他談了一整夜。知道他和你的仇史,聽過他的計劃之後,朕知道,屬於朕的時代就要來臨了!從遇見他的那一刻開始,朕的命運開始改變!”
“皇上,拜托您,不要把別人的私事拿出來說好嗎?不是每一個人都像皇上您一樣,願意把自己的秘密和十萬多人一起分享的。”
說這話的人,正是池宿。
在高東昇情緒如此激動的時刻,還敢這樣不客氣地打斷他話的人,除了池宿,也沒有第二個了。
白蘭雪之前不懂,池宿在高東昇麵前,為什麼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別人都對高東昇稱臣,他卻可以“你你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