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望星樓台青宮(2 / 3)

殷真從大廳裏走出來。

高陽迎上去:“大王。”

“把寂月和仲離都帶下去,等寡人想到好主意,再慢慢折磨他們。”殷真這樣吩咐著,身後是被押出來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寂月夫人和仲離。

“是。”高陽端著笑臉。

這時候有人來報:“王,已經在仲家堡外三裏處找到明信侯來使。哨兵看見青羽將軍正朝著仲家堡飛馳而來。”

殷真點點頭。他知道青羽和仲家堡關係匪淺,所以沒有告訴他今日的圍攻,事到如今,他來又有什麼用。殷真走下台階,睨了一眼毫無知覺地躺在雪地裏的仲敏,和他那些圍在一起對一名女子施暴的親兵們,嘴角勾出一個薄薄的嘲笑。

高陽小心地彎腰點頭。

他踏進雪地裏。

鹿皮的靴子深深地陷入雪中,風吹起他的衣袍,雪落在他的臉上。如今他所要做的,就是去審問那個明信侯來使,然後,他要培風死得比昭祝更慘。

想到培風慘死的模樣,他的眼底有克製不住的興奮,腳步也越發快起來,然而——

他忽然停下。

那通紅的眸子裏的興奮,在那一瞬間猛然凝滯。

細細的雪絨花安靜地落著。

素白的雪地裏。

一支桃木的簪子,安靜地躺著,它的一部分被掩埋進雪地裏,然而露出雪地的那一端,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支簪子。

……

“好漂亮的簪子!”

“唔……閑來無事雕的,想給薄煙她卻不要,你若喜歡便拿去好了。”

“給我嗎?”

“嗯。不想要就別要了。”

當然想要——”她小跑到銅鏡前,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將發簪插進發髻裏,“很漂亮呢!公子,你看!”

抬起頭,他的心猛然一顫。

……

他不敢置信地走過去。

眸子裏的興奮褪去之後,是強烈的震撼。胸口狠狠一酸,然後大片大片渲染開來,如落在紙上的水墨,這樣的痛楚,直至五髒六腑。

他的腳步都有些不穩了。

“十……”他微微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十三……

他撿起簪子……

長年的佩戴,簪身已經被磨得光滑圓潤,泛著柔和的光芒。它在他的手心,如一朵茉莉花綻放。

他猛地抬頭,在人群中尋找著那個身影。

他捏起那一張張跪倒在地上的臉——

不,不是,這個不是——

不是,不是!

“王,您這是……”高陽小心翼翼地上前去。

“滾開,你……你們……滾,啊——”雪地那一頭女子絕望而淒厲的喊叫聲忽然清晰地傳來,殷真的心裏猛然一顫。

他終於在這聲音中聽出熟悉的她來。

他目光呆滯地瞪著那個在雪地裏掙紮的女子,和壓倒在她身上撕扯著她的衣服的男人。

她的直裾已經被撤下一大半,可是她拚命蜷縮著身子掙紮著,試圖阻止男子的行動……

男子奮力地將她的手壓在雪地裏,膝蓋狠狠跪上去……

“啊——”她無法承受這劇烈的痛楚。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他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

踉蹌著上前幾步,他不敢置信地瞪住那個掙紮著的女子。

青羽衝進來,他看到眼前的一幕。

已經……無法阻止了啊。

他絕望地閉上眼。

十三緊緊地蜷縮著身子,可是身上的衣服還是被一點點扒開,冰冷刺骨的雪緊緊地貼上她的皮膚,她被冷得全身麻木。她無力再掙紮了……

她隻是徒然地縮著身子,無力地做最後的抵抗。

原來,她躲過了昭祝,卻依然躲不開厄運……

原來,她早就注定失去一切……

公子,清白,和她單純的小小的幸福,和公子長相廝守的小小心願。

她閉上眼。

可是,身上的壓力忽然消失了。

周圍忽然安靜得可怕,那些起哄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不見了。

她顫抖著睜開眼——

雪花無窮無盡地落下來,打著轉兒落下來。

她睜開眼,看到了蒼白色的蒼穹,看到了素白的雪花,看到了他,一身墨色的玄端,靜立在雪中。他背著光,麵容隱藏在一片昏暗的陰影之中,看不分明。

可是……

“公……子……”

是公子,對不對?

浮雲殿。

殿裏點了熏香,若有似無地彌漫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華衣女子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華髻上紅色的鳳冠珊瑚步搖,紅色的珊瑚珠子索然搖動,泛起紅光漣漪如朝霞一般。

“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圍攻仲家堡,怎麼帶會一個女人來?”說話的女子眉目巧然,“聽說這幾日大王都守在那女人的榻邊,寸步未離,直到早上宗伯李邇請奏大王前往懸木山祭天,大王才離開了。”

青後雙眼不睜:“或許是姿色分外出眾吧。”

“可是,為一個女子大興土木建造什麼望星樓,實在是……”女子又附在青後的耳邊低聲道。

青後沒有回答。祿衣裏露出的半截青蔥玉手在腰間的流蘇上輕輕一拂,一雙美眸又緩緩地睜開。“望星樓嗎……”她輕輕說道。

風和日麗,正是夏初的季節。

空氣裏已經有了些微的燥熱,悶悶的讓人難受。

十三站在廊橋之上,望著不遠處的空地上拔地而起的高樓:“望星樓……”她微怔,輕若無聞地喃喃著。

望星樓嗎?

仿佛有記憶的風穿廊而過,撩動她的裙袂飛揚,發絲在白皙的頸脖間繚繞,慢慢地吻上了她的麵容。好像有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微微皺眉仔細去聽。

卻隻聽見是一些細細碎碎的聲音,清脆如墨韻堂屋簷角上掛的小小銅鈴。

眼前仿佛有無數明黃色的小亮點,漫天飛舞。

那一夜,他們躺在幻螢穀的草地上,在泥土與青草的味道裏,伴著濃鬱的花香,公子對她說過的那些話,言猶在耳。

他說,將來一定要為她建一座望星樓,那會是整個出雲城離星空最近的地方,他要讓她第一個感受到出雲城的星光。

那時候的她,心裏是暖的。即使心中並不十分的相信,不是對公子,而是對這雪季的結束沒有信心,然而心裏卻還是暖暖的,心中幻想著高大的,直入雲霄的望星樓,好像自己已經站了在上麵一樣。

滿心歡喜。

但是,此刻呢?

雪季依然沒有結束,然而在陰陽師極大的法力的支撐下,四季分明的王宮裏的確是能看到明亮燦爛的星光,而成為青王的公子,的確是有能力為她建起這樣一座望星樓。

然而,她卻感受不到快樂。

看到眼前這些明人,在青人的監督下咬牙切齒,卻不得不用生命來為素不相識的一名女子建造一座不知所謂的望星樓,她的心裏怎麼能快樂。

“不如去跟公……大王說,我不要什麼望星樓……”

小唯搖頭:“大王決定了的事,向來無人能夠更改。早就有大臣為此諫言而丟了性命——姑娘,你切要記住,大王如今寵你,並不代表你可以忤逆大王的意思。”

“嗯?”十三疑惑地看著小唯。

小唯是殷真派來專門服侍她的內婦。

小唯歎了口氣:“我聽說,去年有一名大王的寵姬便是因為得意忘形,大王命她著紅衫,卻自作聰明地穿了雪煉綢,大王不過看了一眼,便揮劍砍了她的腦袋。”

莫說是這皇宮裏的人,就是天下人都早就知道了青王殷真的殘暴和喜怒無常,除了對竹太傅和青羽將軍稍有和顏之外,都是冰冷的麵容。隻是,小唯卻不知道十三與青王之間那些過往的糾葛,亦不知道十三於殷真,或者說於過去的殷真是什麼樣的一個意義。

“我親自去請求大王,說我不要什麼望星樓!”十三轉身欲走,小唯在她身後拉,卻拉不住。

她快速地奔下廊橋,穿過曲折的回廊,直奔向王殿。

然而,在王殿前,卻有麵無表情的侍衛,手執刀戟攔住了她的去路:“王殿重地,沒有大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他們的語氣,簡直比王宮外的雪還要冰冷。

十三道:“那請你們去稟報大王,說我要見他。”

“大王三天前起駕去了懸木山。”

十三怔住,他離開了王城。

她醒來之後,他就不見了。她滿心期待,認為他是因為忙於政務而沒來見她。她問了周圍的侍女,卻沒有一個人肯回答她的問題。

原來他離開了王城。

十三的心猛然地沉了下去。三天來她拒絕自己去想起那些事情,可是這一刻卻不容她忽視了。如今的公子,變成了青王殷真。他到底是怎麼成為青王的,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除了下令為她建造的一座望星樓,仿佛他好像從未見過她一般。

連離開王城都不曾知曉她。

小唯看她的神情那麼失望,安慰道:“姑娘不用這樣——小唯聽說,大王向來是不會向任何人交待自己的行為的,對姑娘已經是格外的恩寵。”

能夠讓一向淡於女色的大王下令在王城中如此大興土木,且為此不顧眾臣反對,還斬了一名重臣,這是後宮中的女子都不曾有過的待遇。

然而這些話並沒有讓十三的心底好過一些。

她微微地朝小唯笑了笑。

她轉身,走下王殿。

王殿前的漢白玉石階足足有一百九十九級,起霧的時候,幾乎要看不到王殿下廣場上的人。然而今天天氣晴朗,十三從這裏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隻看見廣場上整齊排列的王軍護衛,鋒利的刀戟反射出陽光刺眼的光輝。

石階的兩側,有石雕的巨大的辟邪,身體扭曲成波浪的形狀,昂首挺胸雙目圓瞪如銅鈴,注視著遠方。

它們,是在注視著碧丘城吧,是在注視著整個虛空之境吧。她怔怔地望著這一切,忽然道:“萬人之上的滋味,到底是怎樣的?”

小唯以為自己聽錯了:“啊?”

“成為高高在上的青王,稍稍一呼吸也能讓整個虛空之境戰抖不止,這樣的滋味到底是如何的?”她失神地想,或許就如同她現在的感覺一樣——

俯瞰眾生,胸中猶如波濤洶湧。

小唯嚇得腳下踏空,差些摔下台階去:“女子是不允許枉議朝事的,姑娘這話可不要再說了!”縱使大王再寵她,又怎麼會容忍一個女子覬覦他的王位。

十三默然。

片刻之後,她轉身朝著小唯展現一個明亮的微笑:“你放心,我都知道。”

十日之後,望星樓建成,而青王殷真亦從懸木山歸來。

十三被殷真派來的人接進望星樓,一路上牛車碌碌駛過,從王城正門到摘星樓,她安靜地坐在牛車裏,經過一座座的宮殿。每每進過一座宮殿前麵,她都能感覺到從那些虛掩著的大門裏透露出來的窺探的,怨恨的,和不屑的目光。她知道,那些都是青王殷真的女人的居所。

青王即位兩年年,有正宮王後一名,其餘的寵姬則不在單冊之上,時時有大臣王侯進獻美女,又時時有被青王不稱心之時隨手殺掉的,大部分,甚至在沒有得到王寵的時候就死於非命了。

她被一群侍女迎進了望星樓,她們為她梳妝打扮,梳起王城裏得寵的女人才能挽的發髻,插上了各色各樣珍貴的珠釵,最後又在她的身上一層一層地裹上質地輕滑柔美的錦服。

最後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錦衣華服,珠玉滿身,流光溢彩,美得仿佛不是凡間的女子,而是遙遠的傳說中美麗的女神。她聽著周圍人一句一句不間斷的讚歎,然而心裏卻覺得空蕩蕩的。

在不久之前,她還是寄居在他人籬下的一名流浪孤女,然而此刻她卻走進了代表了權利和富貴的王城,走進了百姓們既崇拜又恐懼的這個地方,成為了她口中那個魔鬼一樣的青王的姬妾。

“是不是打扮得太過於隆重了呢?”她輕輕地晃了晃重重的發髻,一陣叮叮當當清脆動聽的響聲。

有侍女大驚小怪地:“要見的是大王,怎麼隆重都不會過份的!”那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一個不懂規矩禮數的山民。

於是十三便不說話了。

侍女們打點妥當,便紛紛躬身退下了,隻留下六名侍女,十三靜靜地坐在屋子當中,按著吩咐端端地箕坐著,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她微微低著頭,表情是平靜的,然而心裏卻並不平靜。

她恍惚回想起從第一次見到公子,到如今的畫麵。短短的三年於她卻已經是迄今為止生命的全部。她曾經以為公子已經為明王所害,甚至灰心喪氣到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