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
唇邊忽然勾起一個淺薄的笑容,如狡黠的狐狸,猛地湊到十三麵前:“你看我像什麼呢?”
……
“他們說,她是一隻狐妖呢。”那總是淡淡含笑的麵容上,忽然有了一絲柔軟的悲傷。
……
這樣完美的外表下,掩藏的悲傷到底有多深呢?
這時候,竹鳳淺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笛子,手指一轉便湊至唇邊。先是短而急促的一聲“噓”,眾人渾身一凜,紛紛回過神來,輕輕籲一口氣,仍舊在心裏感歎著公子淺的美麗。
如果他是一名女子,恐怕會成為天下霸主追逐的對象吧!
聽說他的母親是一隻狐妖呢!
然後,清亮的笛音,從那笛管中汨汨淌出。
掠過湖水,穿破夜空。
竹鳳淺靜坐在竹筏上,風撫過他潤白如玉的臉頰。起初,那風是細細柔柔的,仿若並不存在一般,隨著笛音高昂,微風輕噓,翻卷氣竹筏上男子的裙袂飛揚。
湖水倒影出蒼白的明月。
波光明暗不定。
樂曲越發的激昂,湖麵上驚起狂風大浪,小小的竹筏在這駭浪之中飄蕩如落葉,如墨的長發風中淩亂。湖浪翻湧著,月光斑駁成一片細碎的蒼白的光。
竹鳳淺於這一片喧亂之中卻依然靜坐不動,不斷有美妙的樂曲從竹管中流淌出來。
奇怪的是,那狂風那駭浪,全部發生在湖麵上竹鳳淺的周圍,宴席中依然是風平月明,微風輕撫,隻吹得動十三鬢角的發。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瞪著湖麵上的驚濤駭浪,大氣不喘,仿若一不留神那狂風便會席卷而來一般。
遠處是狂風大作,驚濤駭浪。
周圍是靜謐一片,晚風和暖。
濤聲如雷,驚動每一個聽眾的心髒張弛出“砰”的一聲。
風聲呼呼,如深林野獸。
忽然,
笛音突斷,突入夜空的巨浪猛然跌落,狂風戛然而止——
周圍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夜空上星星的閃爍。
空白的停頓之後,笛聲再起,如清風,如明月,如春日暖陽,如冬的初雪,輕柔而安靜。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從方才的驚濤駭浪中醒過來,一顆砰然的心慢慢靜止。
有人端起了酒樽,有人舉起食箸。
這時候,忽然有淡淡的甜蜜香味傳來。
暗香浮動。
眾人驚訝,不約而同地朝著湖的那一邊看去。
十三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呀!”
之間月華明朗之下,十裏桃花悄然盛開。
粉色的花瓣,連綿成十裏粉雲。
“好!”明王鼓掌。
“果然是公子淺,名不虛傳……”穀姬嫣然一笑。
“明國能得到公子淺這樣的奇人,實在是明國之福啊!”
“才貌雙全,實在是令人佩服。”
眾口所說的皆是溢美之詞。
然而竹鳳淺的深情隻是淡淡的。他起身朝著眾人施了一禮,竹筏便如得了令一般,緩緩地朝岸邊飄去。
“呼……”十三鬆了一口氣。
好可怕,剛才差點就有了自己要被大浪吞沒的感覺。
“公子,先生的笛子吹得可真是好呢。”見源墨酒樽裏的酒已經空了,她急忙上前去斟滿,
“唔。”源墨將酒一飲而盡。
奇怪,她總覺得今晚的公子分外沉默,尤其是對先生——說起來,好像最近每每提起先生,公子都會沉默起來。
這時候,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公子淺才藝雙絕,果然是名不虛傳,聽說名師出高徒,雲浮夫人果然好眼光,為公子墨找了一位好師父。”
是培風。
“不如讓公子墨為大王也演奏一曲吧?”
握著酒樽的手輕微一顫,源墨猛然抬頭,雙目如鷹隼,狠狠地瞪住了公子培風。
眾人皆知他是竹鳳淺公開承認的弟子,他卻從未從竹鳳淺那裏學到些什麼,比如禦神術術,比如琴棋書畫。
培風挑釁地對上源墨的目光,那眼眸裏神情中盡是嘲笑的意味。
“公子風說笑了。”雲浮起身微微一笑,兩頰笑渦霞光蕩漾,“如果隨便什麼人都能學成,那公子淺的才藝雙絕,也不值得大家讚歎了。是嗎,大王?”
明王笑,微一頷首。
十三鬆了一口氣。
看來明王也是有心放過公子吧,雲浮夫人畢竟是他的姑姑,而公子也是他的表弟。
“哎,難道沒有人跟我一樣想看看公子墨的才藝嗎?”培風搖頭,假意不解地,他目光淺淺一落——
“啊,其實我也非常想看啊!”有人立即說道。
“從沒見過公子墨的才藝,實在令人好奇呢!”
話已至此,似乎以及沒有回旋的餘地。
公子風的唇邊斜斜勾起。
明王點點頭:“既然大家都想看,墨兒就表演一個吧。”
源墨沉默著。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那些期待著嘲笑他的人。源墨的心底忽然冷然一笑,然而表情卻越發地僵硬。
原來這就是他的命。
堂堂王姑與大將軍之子,卻隻是一個一事無成的笑話!
“怎麼公子墨還不上台嗎?難道連大王都請不動公子墨?”培風的譏誚閑閑地傳來,“或許是公子墨才藝高絕,我們不配欣賞啊。”
周圍響起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
源墨咬牙切齒。雙拳越發握緊,指骨咯咯作響到無法再響。
竹鳳淺落座,卻不也不知道如何為源墨解脫。如果硬要出頭阻止墨兒上台的話,那就落下他“一無是處”的口實了吧。他明白,驕傲如源墨又自負如源墨,是絕無法忍受這些的。
十三心裏暗暗焦急。
源墨坐在她的前麵,橘色的燈光下,那背影卻泛出如冷月一般的淡芒。他的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額上的青筋隱現,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就讓奴婢代替公子為大王獻藝吧。”她不由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在場的人都吃驚極了——
這是哪裏來的一個小丫頭,竟然敢在明王的壽宴上口出狂言,要代替公子源墨上台表演。要知道,即使隻是表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在明王的壽宴上獻藝的。
公子源墨畢竟是貴族,還可以說是王族旁支,而這個小丫頭,分明是搞不清楚狀況嘛。
這下,將軍府要倒黴了。
有人在心裏這樣想著。
明王會懲罰將軍府吧?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從源墨身上轉移到她的身上。那表情裏帶著幸災樂禍和看好戲的表情。
源墨偏過頭去,望著一地橘色的燈光發怔。一片暗橘色之中,有身後的她的影子在地麵上被拉得很長很長,簡單的發跡上有一個小角微微突起——那是他做的那支簪子。
“你?”明王挑眉。
“你?”穀姬黛眉微蹙。
“是我。”
“你是什麼人?”明王略一皺眉。
“奴婢名叫十三,是公子墨的侍女。”
聽到侍女兩個字,明王冷笑了一下。他一拂袖,於是有人上前來扯住十三。“小小的侍女,竟敢鬧事!”那人這樣狠狠地罵道。
這時候又有人說話了。
“嗬,小丫頭膽子不小,大王何不給她這個機會呢?”竹鳳淺輕啜了一口茶,淡淡一笑,“不過,小十三,你想要表演些什麼呢?”
“我……”十三傻住。
她實實在在是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些什麼,方才那些話,也根本是一時衝動的胡言亂語——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竹鳳淺笑吟吟地看著她。
他對這個女子實在是感到十分的有興趣,如果說她是青羽將軍的妹妹青翼,可是青羽卻似乎完全不認得她,她也似乎完全不認得青羽——
他下了決心要弄個明白。
“表演什麼?”十三呆呆地。
然而,忽然有兩個字跳進她的腦子,又是不自控的脫口而出:“古琴……”
“好,古琴!”竹鳳淺擊掌。
“既然是公子淺發話,那就讓這小丫頭一試。”明王頷首。
眸光暗沉,青羽盯著不遠處的女子——她的確不尋常,隻不過是小小的侍女,可每當她說話時候那樣的氣場,那樣的神態,他似乎在哪裏見過。
他對她覺得熟悉,卻又確定她不存在於自己的記憶裏!
草地上擺下長幾,幾案上,一把褐色的古琴穩坐其上。燭光大亮,琴身上雕刻的祥雲都看得一清二楚。
十三忐忑不安地走到幾案之前——她哪裏會彈奏古琴,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古琴!
可是,她不能讓公子丟臉,她不能讓公子被人嘲笑。
……
她站在長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因此能將他的一切表情盡收眼底。
如梨花般清秀的臉。
清秀,幹淨,透明,微薄。
……
他的眼珠漆黑如夜,倒映著潔白的雪花瓣,從空中飛旋而下。
……
“將來,”他輕聲而堅定地,“等到雪季結束的那一天,我會為你建造一座望星樓,讓你比這虛空之境裏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接近星空。”
“這是我的承諾。”源墨看著她的眼睛。
……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公子心底的那些驕傲和自卑,她明白,如果要公子在這麼多麵前出醜,那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
而她也會難受。
刹那間,好像有靈光閃現,她的手竟不受控製地按上琴弦——。
琴音響起。
細細的,如細小的風,柔柔地在暗橘色的空氣中穿梭著,溫柔地拂過每一個人的臉頰,暖煦如周圍籠罩著的橘色燭光。
“好雖好,卻也不過是尋常之音罷了。”信臨侯丟了一塊肉進口中,漫不經心地。
眾人也點頭。不過是尋常之音罷了。將軍府衰落已久,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奇才呢!於是眾人都收回了自己的注意力,開始談笑起來。
“雖不出奇,但也無過。”雲浮輕呼一口氣,“我原來不知道這丫頭會彈古琴。”“奴婢也不知道。”薄煙輕霧齊聲說道。
隻有源墨與竹鳳淺,依然專注地看著十三。
就在這時候,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雪絲。細細輕輕的雪絲,徐徐地降落在十三的身上,恰若是雪中的仙子。
“這……”源墨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果然是……”果然是雪國人啊,竹鳳淺暗想。
起初雪是一絲一絲的,後來慢慢變成大朵大朵的雪花。
雪花了她的發,濕了她的衣,吻上她的指尖。
她安靜地坐在哪裏,隻有手指不斷在琴弦上移動彈奏,唇邊慢慢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橘色的燈光中,她的瞳孔變成了奇異的冰藍色!
雪花飛舞著,盤旋著,卷起她的發,她的衣,不斷翻卷在半空中。
源墨震驚,不自禁地站起。
這到底是什麼——
這樣的雪!
竹鳳淺表情越發沉重。若說十三隻是尋常的雪國人,若說師父與十三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他絕不相信!
青羽首先發現了異常。
雪……
雪中的女子,雪中的琴音……
他的身子猛然一顫,仿佛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眼珠一轉不轉地瞪著雪中彈奏古曲的女子,因為害怕,他長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啊——”穀姬尖銳的喊聲劃破了和樂融融的晚宴上空,“雪!”
於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在草地中央的女子,麵帶笑容,眼眸是奇異的冰藍色,安靜地在紛紛的大雪中彈奏古琴,她的笑容那麼恬淡,卻隱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
“雪——”所有人都驚慌失措起來。
在他們的印象中,雪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東西。
因為長達六年,他們都生活在這樣的大雪之中,年年歲歲,仿佛永遠看不到冬的盡頭,看不到春的來臨。那種隱藏在心底深處隱秘的恐懼,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放大。
他們慌亂地站起。
紛紛施展開各自的禦神術。
一時間,無數的光從四麵八方,紛紛朝著同一個目標飛射去。
“不——”
源墨跳起來,衝出去要救下十三。
然而雲浮阻止了他——輕而易舉地,用一個束縛術阻止了他,水藍色的光如繩索,緊緊地纏繞在源墨的身上。
“你不可以去!”雲浮低聲吼道。
“你放開——”源墨怒目而視,“我要去救她!”
“她隻是一名侍女!”
“我要救她!”
“墨兒!你救不了她!”
“我會恨你!”他瘋狂地衝她喊著,然而這聲音在一片混亂之中卻顯得那樣無力。
是的,他會恨她。他早就已經開始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