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341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在即將破曉的那一刹那,虛空之境終於迎來了三十二年來的第一縷陽光。
手執金箭,周身為萬丈的光芒籠罩的太陽神帝俊,駕著他的太陽車,從虛空之境的東方跑來。整整三十二年,他都不曾踏上這片土地。
跟在帝俊身後的,是蒼穹之神高辛。三十二年來蒼茫灰白的天空,第一次明鏡般地顯現出極為悅目的蔚藍色。
金色的光芒從青黛色的山頂上躍出來,從蒼茫的草原上升起來,從浩瀚的波濤中跳上來——仿佛一切都隻是一刹那之間發生的事情。
大地上,沉積了三十二年的皚皚白雪溫暖的陽光中迅速褪去,露出了青翠的草地,開滿嬌豔芬芳的花朵,枝頭上又了鳥兒的歡叫,仿佛一切都隻是一個惡夢。
夢醒了,一切都恢複如常。
虛空之境的百姓們歡呼雀躍起來。
在長達三十二年的雪季之後,他們終於看到了生的希望。
這一日,是雪國女王凊汐宣布一統天下,即位稱帝的日子。
從此之後,晝王室已經成為曆史,分裂了多年的虛空之境終於迎來了天下歸一,沒有人會再記得明國的十日屠城,沒有人會再記得炎國的焦屍成蠱,沒有人會再記得暴君青王的猙獰可怖。
他們隻知道一件事——
三十二年前,相傳在青國攻破雪國那一日自焚在雪國王殿之內的雪國女王,如今站在了虛空之境權力的巔峰,她接下了晝王室代代相傳的幻靈法杖,解除了雪的魔咒。
冰封雪原上,終年飄著皚皚的白雪。
有一名白衣女子,在空曠的高原上赤足而立。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在身後飛舞如黑色的蝶。她的眼眸是奇異的冰藍色,那麼純淨的藍,如冰封雪原上,終年汨汨流淌著生命之水的汨羅湖。
風雪翻起她寬大的袍子。
她有絕美傾城的容顏,唇邊始終是淡淡的笑容,在這冰天雪地中,是唯一的一抹溫暖的色彩。
她收回遠眺雪峰嶺的目光,望向帝都清源城的南門。那素白的山峰,和古樸宏大的白色城牆,曆經了千百年的歲月滄桑,依然屹立不倒。風雪中,她聽到遠處傳來的虛空之境的子民山呼萬歲的聲音。
竹先生為她做的式神凊汐,此刻正在王殿裏接受萬民的朝拜,她的嘴角一定會有同她一樣淡淡的笑容,在偌大的王殿裏,神聖不可侵犯。
回到清源城的情景,曾不止一次在她的夢裏出現過。她無數次夢到王殿的斷壁殘垣,晶瑩剔透的圓柱在風雪中孤單矗立。
隻是她從未想過,到這時候自己的心,已經遍是傷痕。
她從故事的開始便是女王凊汐,在故事結束的時候,她成了女皇凊汐,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仿佛那些經曆過的事情,都隻是一場虛無飄渺的夢。
夢醒了,一切都和她睡著前一樣。
夢裏麵,她深深愛著的那個的男子,從明眸皓齒的翩翩公子,到權傾天下嗜血殘忍的暴君,每一個表情都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如同刀刻。
永不磨滅。
有雪花落在她美麗的麵容上,慢慢融化作一滴清瑩的淚。她唇邊的笑意漾得更開,腦子裏開始不斷地有一個清甜的聲音回響著,喊著,喊著——
公子。
是的,公子。
公子墨。
她想,便是千年之後,她同她的祖先一樣被葬在這冰封雪原之下,她亦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初次見到他的情景。
她始終記得那一日,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
雪花飛砌了欄杆,欄外的雪紛紛揚揚地飛舞著,恍若仙姿,冰清玉潔,不沾一絲一毫的人間俗氣。她站在墨韻堂外的長廊上,看著華庭裏的男子,素衣烏發。廊簷上,懸掛著青銅的小鍾,在風雪中叮叮當當,輕響不止。
他便是那樣靜靜地站在華亭中,仰著頭,望向那蒼白的無盡蒼穹。白色的錦袍,寬大的袖子,迎風起舞,獵獵作響。
她站在長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因此能將他的一切表情盡收眼底。
如梨花般清秀的臉。
清秀,幹淨,透明,微薄。
那秀細的眉,那溫潤的眼,那殷紅的唇,竟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
他應該是知道她來了,表情卻沒有絲毫波動,隻是靜靜地躺著,望著慘白的天空。眼神也是靜靜的,木然的,不帶一點感情。
她也靜靜地站在一旁,一時竟不舍得上前,不舍得破壞眼前這如畫一般的美麗。
他的眼珠漆黑如夜,倒映著潔白的雪花瓣,從空中飛旋而下。
終於回過神來,她連忙走下階梯到他的身邊,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公子。”
男子依然是沒有看她,她不禁有些尷尬,站了在雪地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許久,男子才懶懶地問了一句:“你是什麼人?”
她望著他好看的側臉,那下頜的線條極為僵硬淡漠:“奴婢名叫十三,是夫人新買進府的侍婢。”
她隻聽到輕若無聞的一聲“哦”,在風雪中不甚分明,甚至要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揚起頭,想要將公子的神情看的更清楚一些,然而紛紛揚揚的大雪卻模糊了她的視線。
這時候,公子忽然收回遠眺的目光,蒼白修長的手指從寬大的袖袍中伸出些許,去輕輕撣落袍子上的積雪,那素白的雪,吻上他的指尖,在刹那間,仿佛綻放萬丈光芒。
不看她一眼,轉身,靜靜地離去。
金底素麵的短靴,在雪地上留下他深深的腳印,而在她的心中,卻留下了他寂寥的背影,那麼深,那麼沉。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她再次回想起這個畫麵,她想,便是從這一刻起,公子便已經如那雪地上深深的腳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裏。
那雪地上的腳印,早就已經被終年的落雪所掩埋,而他呢……
那時候,是在明國王城,出雲城吧。
這個雪季,即使關外戰火紛飛,但出雲城內的地貴族們卻並不當心城外的戰火紛飛,官員們依舊奢華,商人們依舊風流,老百姓依然過著平靜的生活。
是的,出雲城外,戰火紛飛。
大地之上,虛空之境。有王室稱晝,建製之初,為鞏固王權而分立諸侯國,初始之時有諸侯四十九名,然而王室漸沒,諸侯國勢力逐漸強大,互相攻伐,或縱橫聯合,至天曆267年之時,隻餘四國鼎立——
水之國明國,位於虛空之境東,風之國青國,位於虛空之境西,火之國炎國,位於虛空之境南,雪之國雪國,位於虛空之境北。
六年前,即天曆309年,青國大王殷天帶領青國,明國的軍隊,打敗了位於瀧水之北的雪國,雪國女王凊汐自焚於皇宮中,雪國的祥獸雪鳳凰亦被皇宮衝天的火光所吞沒,化作大雪紛飛。
從那日起,這虛空之境便陷入了長達六年的雪季。
至此,這塊紛亂的土地上,隻剩下明國與炎國有能力與青國對抗。
而明,炎兩國一向世代聯姻,雖然青國的虎狼之師勢如破竹,然而要以一敵二,尚沒有勝算。因此即便如今青國已經將在虛空之境各處點起戰火如星,卻依然沒有引起出雲城貴族的警惕。
大街上是一片熱鬧的景象,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清晨的王城是繁華的,與城外的蕭瑟截然不同,仿佛是天與地的差別。
十三便是在這樣的清晨,與出雲城的大街上,被雲浮夫人買下,成了公子源墨的侍女。
她的記憶,隻有短暫的六年,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孤身一人在這個偌大的世界流浪,小偷,乞丐,她都做過,後來輾轉落入人販子手中,周圍都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娃,一個一個都髒的如同從泥地了爬出來的一般。
她不記得以前的事情,更加不記得她為什麼會在人販子的手中——是她的父母賣了她,還是她不慎走失,被這人販子拐了去?
所幸,現在她終於是有了一個落腳之處。買下她的浮雲夫人,是這明國的公主,是當今明王的姑姑,地位應該是非常尊貴的吧。
十三站在雪地中,深深地凝視那個離去的背影,風雪是寒冷的,然而心底卻暖。
終於可以不流浪了呢。
她學著公子的樣子,揚起頭看那蒼白的天空。
這一日,依然是落雪紛飛。
源墨起了身,見窗外的雪落得安靜無聲,愣了片刻,就吩咐十三更衣,要出門去。
“難得一場晴雪,出去走走罷。”他暗自思忖。
這終年落雪的虛空之境,晴雪的天氣已經是難得的好日子,沒有人會奢望真正的晴日的到來。
大街上依然是熱鬧非凡的。大街兩旁是叫賣商品的小販,也不缺少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們,三五成群,閑適地踱著步子,不時與路過的少女調笑,不甚愜意。
十三跟在源墨身後,好奇地四處張望著。這是第一次這樣好好地欣賞大街上的景色,以前在人販子手裏的時候,總是擔心受怕,一個不小心便會招來一頓暴打。
她不時地小心看源墨的臉色。
好奇怪,為什麼公子總是板著一張臉,好像受了什麼欺負似的,活脫脫的便是一張木偶臉嘛。也不笑一笑——公子笑起來,一定很好看吧!
她在心底默默地想。
這時候,一個冒失的孩子直衝過來,十三急忙閃身躲避,退後幾步,卻直直地撞上聞聲轉過身來的源墨的下頜上。
“唔——”源墨痛得捂了下巴。
“哎呀!”十三的心裏便是愧疚,剛想開口道歉,可是看到公子那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活像是一個孩童一般,與平日裏那副木偶臉一點都不一樣呢。
心裏便有點忍俊不禁。
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源墨惱怒:“你笑什麼!”該死,撞到自己的主子居然還這麼高興,她是不想要活了是不是!揚了手便威脅著要打。
十三急忙強忍住笑容,連連退後求饒:“是,奴婢沒有笑,奴婢知道錯了!”
哈哈,公子生氣起來的樣子,也像極了小孩子呢!
她的笑容極為明亮,在這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如一朵顫顫綻放的花朵。源墨一時間有些愣了,手便有些打不下去。
“咦,墨兒?”忽然有一個清清淺淺的聲音響起,源墨聞聲抬頭,臉上忽然便綻放了不明顯的笑意。十三看在眼裏,心中忍不住驚歎。
公子笑起來,真是好看呢。
便更加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木偶臉公子也笑開來,疑惑之下轉身去看。
原來是一名公子。錦衣玉帶自然不必說,一張白淨的麵容有著難以言語的妖媚,雙眼狹長如狐狸一般,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咦,這又是誰呢?”
不知為何,十三總覺得這公子的語氣,輕輕脆脆,如廊子角上掛的銅鈴在風雪裏發出的聲音一般,讓人忍不住沉迷。
他搖著手裏的一把折扇,好像把十三當作了一件寶物,湊近了細細地觀看研究。兩張臉此刻的距離不過一兩寸,連雪花都無法從中經過。
若不是他的目光極為認真,十三定要認為他是在調戲自己了。
源墨的嘴角漾開更大的笑容,用十三從未聽他用過的尊敬的語氣道:“是雲夫人新買進府的侍女,叫做十三。”
他總是這樣,喊他的母親雲浮夫人為雲夫人,實在生疏得很。
“哦……”男子仿佛鑒定完畢了,直起身子便不再看她,“墨兒,咱們是好久不見了呢。”他喊“墨兒”的時候,語氣極為寵溺的,仿佛在喊一個三歲的小兒一般。
“是。”源墨還是用那樣極尊敬的語氣,連對著雲夫人的時候,都不曾用的。“聽說先生前段日子去了南方炎國,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
被稱作先生的男子淺笑:“是。販了些南國的珍珠珊瑚來賣。”
源墨應道:“想必先生的這些貨物又要在出雲城引起貴婦小姐們的好一番爭奪了呢。墨兒聽說珍珠乃鮫人的眼淚所化,先生,這可是真的?”
在兩人的一問一答之間,十三立在一邊仔細地打量起這位先生。
他身著錦服,卻不是貴族們穿的那種,看起來應該不是這出雲城的貴族,然而卻又是華貴至極,側過臉來,那容顏讓十三著實呆愣。
玉樹臨風,英俊灑脫這些詞,完全不能形容他的一分一毫,他仿佛便是一朵雲,隨風飄動的、浮在夜間虛空的雲朵,咋看之下是一朵雲,仿佛永世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然而但若一直注視,它的形狀卻無從把握。
與源墨不同,他的臉上總是有極淡的笑容,讓人極想親近。他的身後有一名年輕的侍女,替他打著傘,遮去紛揚落下的大雪,也是含著淡淡的笑容。
這出雲城,怎麼到處都是這麼好看的男子呢!
正想著,沒想到那男子猛然轉身湊過臉來,對她神秘一笑:“好不懂禮數的侍女,竟敢一直盯著本公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