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隕落(1 / 3)

億萬光年的距離,是橫在星與星之間,抑或隔在人與人之間呢。我看不見全部的真相,但至少,能夠感覺一些被隱藏在沉厚夜幕之下的悲哀。一直以來,總覺得自己應該去尋找什麼,卻又不知道究竟該找什麼。那樣的東西就好似那顆總是被我望著的、異常閃耀而不知名的星星。從出世到現在,我從沒停止過注視它,可我也的確不知道為什麼非要去注視它。

“科俄斯。”我輕聲喚道,“它開始暗淡了。”

“啊。”那個叫做科俄斯的人隱匿於窗簾後厚重的陰影中,輕聲地回答,他的聲音永遠都像是夜風一樣,冰冷、飄渺且變幻莫測。“是暗淡了。”他說,依舊不願走到月光沐浴的地方。

我微微歎了一聲,不再多語。目光穿過麵前巨大的落地窗,落在樓下的花圃中。滿園的玫瑰在月光下怒放,笑得妖嬈且詭異。仿若她們不再是玫瑰,而成妖精種下的幽靈的遺骸。花圃占地麵積十分廣大,被科俄斯修成了一座青色的迷宮。纖細的、看似柔軟的藤蔓一如既往地緊緊依附在修剪成了圍牆形狀的樹叢上,宛若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疤痕,自亙古便無從消抹。科俄斯討厭人潮的喧囂,討厭繁瑣過多的話語,他喜歡——如同我一樣,把自己囚禁在這心之形役的幽靈宅邸。所以他把那些藤蔓叫做常青色毒藥,專程送給無法禁錮自己好奇之心、妄想突兀闖入這片園子擾亂一切寧靜的人。我想這是多此一舉了,這座宅邸曾經是一座貴族的府邸。聽年老的管家說,這座莊園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曆史,隻是園角這一隅,莫名其妙地死過很多人,因此不再有人居住且被人喚作幽靈宅邸。可我和科俄斯仍舊喜歡它的清幽。曾是荒野的墳場也好、有著哀怨的靈魂不甘的詛咒也好,總之這被人遺忘數世紀的府邸重新修建了,除開保持原有的風格與構造,幾乎算是重新修了一棟房子在這塊土地上,而竣工之後不久,我和科俄斯搬了進來。之後科俄斯又讓人修建了花園的迷宮,親手種上各色植物,碩大莊園裏荒廢的西角才成了如今美麗的模樣——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認可這種美麗。

夜風從微微敞開的窗戶縫間毫不留情地灌進來,冰冷地撲在我臉上。我收回視線,略感涼意,便挪了挪身子。這個時候,作為執事的科俄斯才終於從方才一直佇立的陰影裏走出來。他走到窗前,月華將他修長的影子投在我腳邊猩紅的地毯上。在這似而無形的巨大落地窗前,他的身影明顯地被縮小了,絲毫不能擋住我的視線。我斜了頭,迷蒙地瞟了一眼遠方夜空上的月亮,那圍繞在黑色幕布上的光芒,在幻覺中散發出鮮紅的氣息。突然——伴著更加猛烈刺骨的寒風,我突然清醒,疑惑地看向科俄斯,他不但沒有關上窗子,反而將它們完全推開,任由不安的風將我們貫穿,仿佛千萬支無情的箭刺來,完全是穿心的感覺。在我開口之前,他緩緩抬頭,斜著視線凝望星空,卻什麼也沒說。我突然猶豫了,也許不該去問他,因為他從未像此刻這樣,連影子都透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

究竟是什麼樣的星空呢,我看不明白。我能肯定科俄斯所看到的星辰絕非我所看到的這般模樣。他不是在觀望某一顆星星,也許是在端詳某個人的命運,我的或他的,抑或其他他所在乎和不在乎的人。誰都說不清楚,也毋須清楚。

“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了,伊芙。”科俄斯用幾乎是囈語的聲音說著。可我聽見了,卻不懂他是否是在告訴我。我從未聽過他叫我的名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睜大眼睛。

他想要說什麼,還是這個夜晚注定預示著什麼?

“所以……”

“就到這裏吧。”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朝門外走去。不想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隻好加快著腳步。能感到科俄斯間斷的語氣愣在入夜的冷空氣的尷尬,但我沒想過要回頭去道歉或者看一眼他的表情還是怎麼樣,因為——很簡單,不想。因為有著強烈的感覺,覺得這位優雅的執事似乎會說出一些失態的、莫名其妙的話,而這些話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認為我需要的。我甚至想他可能會向我辭別,但我是自私的,我不想他離開我。因為沒有人會甘願從我一出生就做我的貼身管家,甘願服從我的任何命令並且為我著想,而我,卻不用付出任何東西來作為他的報酬。這絕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我不相信會有人不懷著某種目的去做意見違背常理且充滿自我意識的事。那麼,我隻能認為,科俄斯是有目的,隻是這個目的,現在還沒有暴露出來而已。至於它是什麼,我的確不太想知道。如果要我必須付出什麼去換得一個我原本也許不需要的人,這不是很不劃算麼。科俄斯是任性地來到這裏、來到我的身邊。如果他沒有來過,我不也就隻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成長、生活、再死去,那樣說來他在我生命裏就顯得多餘了。但不管怎樣,他是來了,所以他一定會帶給我什麼本該的、不同於我構思的生老病死的東西。我從來不相信我該如一個平庸的人那麼活著,僅僅為了我搖擺不定的第六感,和科俄斯數十年不變一絲的麵容,這就不該。

我閉上眼睛,在門口佇立了一秒,仍舊離去,背後幽寂的書房在科俄斯周身不安定的寧靜氣氛裏一點一點地沉淪。白日玫瑰色的走廊,是夜已變成了陰奏者虛偽的麵具,踱步到自己的臥室,突然浸染了一種無助感。我開始思考科俄斯的話,用心地思考。什麼叫做命運?他話語裏的意味,似乎命運就如一個輪軌,這一秒驟停,下一秒再轉動不停。天命不過是古人麵臨不明白的事物對自己做出的欺騙罷,我所生活的這個年代已經不允許人們去相信什麼神靈鬼怪。我甚至沒有讀完過一本完整的聖經。諸多遙遠世紀的故事經曆滄桑老人曆代口口相傳,染上的神秘色彩,可能是一些天人相關的巧合,可能是適時施展的蝴蝶效應,到了我們手裏就變成了聖潔的神話。就像這樣我還該相信命運,相信有關於他的命運之輪的說法麼?所謂命運即是人類行走一生旅途中所做出的選擇,所朝向的方向吧。我們都需要一些位移來記錄我們走過的路途,我們所曆經的風險,我們所獲得的美好。如此般彙聚成為了人們的生命乃至一個星球演變的曆史。是的,我的回答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並不代表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是我選擇相信某些東西,並用第六感來解釋它們。比如說科俄斯數十年沒有絲毫變化的麵容,比如說我從出世就戴在無名指上的深紅的戒指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取下,比如說我無心的感覺常常就是正在發生的事實。因為無法得到真理,因為看不到無上的智慧,我也隻能若一個愚者,掙紮在聖言無形的邊緣上。無助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好像從未有過的孤單,我下意識地去望那顆不知名的、開始暗淡的星星,卻看到了一直遊離在幻想中微微發紅的月亮。於是我衝向陽台,愣愣地望向夜空,而月亮,正一點一點地變得鮮紅。

一刹那,開始害怕。

“科俄斯——!”我撕裂著嗓子喊著他的名字,不過,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我立即掉頭跑向書房,抱著最後一點天真用力推開深紅色的陳木大門,得到的答案就像自己在告訴自己一樣,他不在這裏。他走了嗎?來不及等我思考,僅僅佇立了幾秒,血色的月華如同被惡魔扭曲了一般充盈這長久以來從未離開陰影的宅邸,想要將其貫穿,將它降服。隨著紅色光芒穿過玻璃窗的逼近,我一步一步後退,想要逃進黑色的深處尋找庇佑。但這光線,妖精一樣對我緊追不舍,死死纏著我不放,讓我隻能迷茫而恐懼地四處逃竄,沒有出口,沒有藏身之處。

下一秒,努力蔭蔽我的宅邸如同真正的幽靈,刹那坍塌。而我則是仿若被神靈特意護佑了一般,被奇怪的、透明的泡沫包裹,待到成廢墟的府宅散落的塵埃散盡,泡沫才如金色的陽光搬破碎。空氣霎時變得溫熱起來。

“伊芙。”耳邊響起低沉的男音,沉悶,卻透徹整個天空,不斷在氣流中回蕩。

我抬頭仰望夜空,但這已經不能再說是夜空,月亮在血色裏燃燒而散發愈而灼熱的紅,周遭的空氣從溫熱變成燥熱,從燥熱變成燃燒一般炙熱。而那聲音的主人,淺淺的身影印在煎熬在烈火中的月亮裏麵。那已經不再是月亮了吧,那分明就是殘忍的朝陽,卻過多地裝飾上了烈日的焰火。

“你是誰?”在這樣灼熱的空氣裏麵站著,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難受。

一秒,兩秒。對方根本沒有回答的意思。但我能明確感受到對方從天空中那個巨大的火球中傳達出來的,顫抖著的笑意。我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我甚至忘了去關心與我比鄰的人們,他們去了哪裏,還是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早已不是英格蘭鄉村的莊園,隻是一片幹枯的荒野畢恭畢敬地沉默著。科俄斯與他們一樣嗎?與所有的人們,所有的樹木和房子一同消失了嗎,還是整個世界都棄我而去,讓我靜候著接受這個突兀男人的審判。他是誰?是一個神靈嗎,或者我臆想的產物?我等待著他的回答,得到的卻是他模糊的身影在火球中央漸漸凝聚,轉瞬消殆。

結束了麼?

——不,遠遠不。

因為他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我麵前。炙紅的焰火勾勒出一張金色的臉頰,一抹火紅的、燃燒著的發絲,一個高大偉岸的身軀。當他以一個英俊的男子的形態平息下來的時候,天空恢複了夜晚寧靜的月色,而我眼角的餘光發現不久前才暗淡了的、一直陪伴的我的、不知名的星星突然詭異地閃亮了,不過,光芒轉瞬即逝。

“你應該在陽光裏燃燒你的生命。”那個火焰幻化的人說,他看起來是天生的高貴,天生的神聖不可侵犯。俊俏的臉龐盛著微微的笑意,“這一天快到了。”

可我仿佛聽不見他的話,仿佛不能思考——像一個毫無生命力,任人擺布的玩偶。我無法張開我的嘴唇,吐露哪怕一個殘缺的音節來作為回答。

“真是可愛的小家夥。”麵前的人顯露出更濃的笑意,然而卻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是很漂亮的地方,你應該等不及了吧。”說罷,他伸出手,用指尖輕觸我的額頭。也就是那一刹那,天地頓然失色,昏厥突然襲來。

——黑漆漆的,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僅剩混沌的迷霧彌漫著,經久不散。

“科俄斯——!”我猛然睜開眼睛,用力坐起來。

等等,這是……

——陽光?在我的臥室裏?

“科俄斯?”我疑惑地對自己重複了一句。話還沒落音,一個身著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便推開門走了進來。那熟悉的、冷漠的表情,那是……科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