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的晚上,趙媛媛失眠了。她總以為自己不是膽小的人,可是年紀越大她越發現,自己在麵對感情的時候,其實不夠勇敢。
大概因為成長太順遂,她對有可能的挫敗都會防患未然。媽媽把她看得很準,她是懶人,不思進取,隻想平安無礙地度過自己的人生。
這天晚上,她想起當初遲遲不能對盛曉陽表白,讓她真真切切感到後悔的感覺。
而和孟希在一起,她一直是被動的一個。孟希明確,直接,而她隻是傻傻地被他牽著一起走。甚至到了他說出“我愛你”的時候,她也沒有回應。
其實她也想說,可是就是開不了口。她害怕,一旦說得明白,一切就會發生變化。她喜歡現在她和孟希之間的感覺,彼此都看見對方的閃光點,情意漸濃。她不希望破壞或是讓這種感覺變淡。
可是這天晚上,她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在和她說話。
去試試吧,去試試。去毫無畏懼地付出和接受。
世上沒有不會變化的事物。
若你不去嚐試,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會變得更壞還是更好。隻有當你願意承受消亡的恐懼和窒息的痛苦時,你才可能擁有破繭成蝶的機會。
她不想再嚐試一次當初那種後悔的感覺。
她愛孟希,並且願意將之化為言語,付諸行動。即使百般笨拙。
趙媛媛的爸爸有一個大姐和哥哥,每年過年都是在幾家人之間輪流過,今年輪到了趙媛媛二伯家。
一大早,趙媛媛就被媽媽叫醒,一番洗漱後,一家子下樓上了車直奔二伯家。
二伯的兩個兒子今年都在國外,沒有回家過年,大姑家的女兒不久前嫁到青島,初四才會回來娘家。於是這天來團年的小輩隻有趙媛媛一個。
大人們吃完中午飯,打麻將的打麻將,打毛衣的打毛衣,趙媛媛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前一晚沒睡好,她邊看邊打嗬欠。
她手裏攥著手機,一直等著孟希的電話。
可是他一直沒有打來。趙媛媛打過去,那邊手機無法接通。
等來等去,趙媛媛失去耐心,她決定去楠宋街一趟。借口出門買東西,趙媛媛出了二伯家。
兩輛車在南宋街街口發生擦撞事故,橫在路口,互不相讓,導致外麵的車都進不去,趙媛媛下了出租,走進楠宋街。
大年初一的街道比平常冷清得多,楠宋街也不例外,好多店都關門歇業了,隻有酒店飯館的大門常打開。
突然,一輛摩托橫插過來停在趙媛媛麵前。車上坐著兩個人,駕車的很麵熟,趙媛媛回想了一下,認出是張天。她往後退了一步。
張天麵帶不耐,對身後的人說:“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麻利兒的,老子趕時間。”
後座的人掀開頭盔,是許瀟然。她一手端著一杯熱飲,一手撥了撥淩亂的頭發,走過來,二話不說扇了趙媛媛一巴掌。
趙媛媛被打得有點傻,眼看許瀟然反手又要來一巴掌,趙媛媛趕緊伸手擋住,問許瀟然:“你憑什麼打我?”
許瀟然笑了,笑得特鄙視特無語,好像聽見一個天下最大的笑話一樣。
“因為你,我被孟希踹了,這賬我可沒忘呢!好容易遇見你落單,怎麼能不好好修理修理你。”
“你和孟希的事,別算在我身上。”
“我就算了怎麼著?我就沒被那麼戲弄過,這茬我可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打我算什麼能耐?有本事你衝孟希去。還是你覺得自己太無能,根本就不敢?膽小如鼠。”
許瀟然咬了咬嘴唇,將熱飲杯子朝趙媛媛身上一砸,貼上來就揪趙媛媛的頭發。
趙媛媛不甘示弱,一樣扯她頭發,拚力還擊。小時候她愛爬樹上山,本來就敏捷,以前盛曉陽喜歡打架,她跟在一邊,也多少學了一點防守反擊的招式,對男生可能沒什麼用處,可對差不多體格的同性,她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
趙媛媛很快占了上風,把許瀟然撲倒在地,壓製著她,並回抽了她一耳光。
許瀟然又是尖叫又是咒罵,最後無計可施,隻得扯著嗓子喊張天:“張天!你是死人啊!還不快來幫我?”
張天走過來,不耐煩地把兩個女人拉開。
趙媛媛不由得警惕起來,暗暗望向四周,打量著有沒有可以求助或者逃跑的方法。
張天卻把頭盔砸給許瀟然:“老子說了趕時間,給我上車!”
許瀟然一下嚎出聲來:“你不給我報仇?!”
“老子不打女人!”說完好似耐心消耗殆盡,張天跨上車,由得許瀟然去哭,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2.
趙媛媛一身狼狽,想著這時絕不能再去“別處”,孟希他們和張天素來不和,這樣過去驚到他們不說,惹出其他麻煩就不好了。家裏鑰匙她沒帶,當然也不能回二伯家。向嵐和方勁兩家人則是上個星期就出去旅行過年了。
趙媛媛想了想,決定找家商場買一套衣服,到衛生間換了就回二伯家。
付賬的時候她才發現帶的現金都不夠買一件外套。
她退了衣服在商場裏找提款機,發現隻有交行和工行的機器,她帶的是農行卡,隻好出來到外邊找。
沿著人行道走了幾分鍾,一輛車突然停在路邊。趙媛媛不以為意,繼續往前走,那車主卻摁響喇叭,並跟著她慢慢往前行進。
趙媛媛終於注意到,回頭一看,駕駛室裏坐著的竟是盛曉陽。
她微笑著和他打招呼:“曉陽哥。”
“這裏不能停車,你先上來。”
趙媛媛坐到副駕駛座,盛曉陽把車開到一處停下,他問她:“你出什麼事了?”
趙媛媛看他一臉嚴肅,抬頭看了車內後視鏡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比想象中還要狼狽。頭發散亂,左臉紅腫,淡藍色的大衣被那杯熱飲糟蹋得慘不忍睹。
她捋下發圈,以指為梳,重新把頭發紮了一遍,說:“沒什麼,就出了點意外。”
她又看向他,才發現他變了很多。著裝傾向職業化,看著就是一副準精英人士的模樣。她聽向嵐說了,半年前他就回了Q市,在一家大型合資日化公司做銷售,工作特別拚命,表現不俗,年底已經被提為營銷部副經理。
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了。趙媛媛想。雖然回憶起往日還是不免遺憾,但她更多的是真心為他開心。
“曉陽哥,你帶錢了嗎?給我買件衣服,再買雙鞋,你看我這樣兒,都沒法回去了。”
盛曉陽沒有說話,把視線從她左臉上移開,發動車子,開到了一家商場門口。
“我去買,你就在這裏等我。”
“嗯。”
車裏暖融融的,這樣無所事事地待著,趙媛媛才特別清晰地感覺到臉上的痛。火辣辣的,許瀟然下手真夠狠,好在她也沒吃虧,最後給許瀟然那一巴掌也夠她痛兩天的。
她又打了孟希的電話,還是無法接通。她有點擔心,直埋怨自己平時沒有把阮茴香他們的電話存進手機。
又坐了一會兒,盛曉陽回來了,遞給她幾個紙袋。她翻了翻,有和她穿著的差不多的外衣和運動鞋,還有一條牛仔褲。
她褲子也被濺到一些飲料,不過不多,她搓了搓那些印漬:“這個沒關係,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褲子你還是退回去吧。”
“還是換上,冬天,冷。”
“太麻煩了,再說我還要找個地方去換呢。”
“車後座就可以。”說著他把袋子都放到後座,下了車,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讓趙媛媛坐到後麵,又把所有門都關上了。
趙媛媛換了衣服,一身清爽,跳下車,對盛曉陽說:“曉陽哥,我好了。謝謝你,沒耽誤你吧,我先回去了。”車後座還放著幾袋蔬果肉食,看樣子他是出來買食材的。
“我沒事,先送你回去。”他說著已經打開了前座車門。
盛曉陽變化的不止外形,還有他的氣勢和態度。好像更強勢更自我,也許這便是男人的魅力,可趙媛媛還是更習慣那個和她嬉笑談天的曉陽哥。
快到二伯家時,趙媛媛手裏的電話響了,她差點沒跳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正是孟希。
她匆匆接起:“喂,你在哪兒?”
“清北機場(Q市機場),剛剛下飛機。”
孟希的聲音自若如常,趙媛媛放下了心:“怎麼現在才到啊?電話也那麼長時間打不通。”
“早上在機場遇見有人搶包,幫忙的時候手機摔壞了。去警局做了一趟筆錄,回來趕時間上機沒功夫買手機,現在還是借的機場地勤的手機。”
搶包?“你沒事吧?”
“毫發無傷。我現在先回‘別處’,晚上給你電話。”
“嗯,拜。”
掛了電話,趙媛媛發現已經到了二伯家樓下,她拉開車門,一邊對盛曉陽說:“謝謝你,曉陽哥,改天請你吃飯,再見。”
3.
夏雪莉的爸爸正月初去世了,家裏隻有女人,亂成一團,“別處”的人都去幫忙了。向嵐回來後又天天約趙媛媛去敘舊,這樣直到新學期開學,趙媛媛和孟希也沒能在Q市見上一麵。
孟希先返校,趙媛媛回B市是一個星期後,他說來接她,她不讓,機場離H大特遠,來回好幾小時,白耽誤時間。
回校剛放好行李,就有人打電話來。是章殊,他生日,請她出去吃飯。
她還以為他對她沒什麼好印象,可是雖然他語氣頂不耐煩的,但她還是聽出了誠意。
“你運氣好,我剛到,給你撐個場子,沒問題。”
“十分鍾後,我到你們北門來接你,快點出來!”
“OK。”
趙媛媛出了北門,好半天都沒看見章殊。正要以為他是不是在捉弄她,一輛牧馬人橫衝直撞地開了過來,“吱”的一聲停在她麵前。
章殊從車窗探出頭,大力揮手:“吃貨,趕緊上車!”
“喲嗬,這車,挺牛啊。”趙媛媛拍拍大吉普,坐上去,發現徐曉桐坐在後座,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問章殊:“吃貨,這是我的新外號?”
“上次那些吃的,你足足吃了一半,別以為我沒看見。”
趙媛媛大汗。“那是你餓暈頭,看花眼了。”
“好吃者有生趣,這是誇獎,OK?”說著章殊啟動車子,車離弦箭似的衝了出去。
路上遇見有人野蠻並線,章殊一點沒怵,開著車就差點撞上去,好在那人見勢趕緊退了回去。
章殊不解氣,吼那車子:“你找死啊?!”
那車裏的人豎了根中指給他。
章殊炸毛了:“你個龜兒子,想找死啊!”趙媛媛見他們劍拔弩張,趕緊喊了他一聲:“章殊!”
怒氣中燒的章殊回過頭:“什麼?”
“魂兮歸來。今天你生日,別和人吵架,消消氣。”
“我最恨開車不守交規的人,太把生命當兒戲了!”
那是誰前兩個月還鬧絕食來著?趙媛媛又想笑。
說起來章殊還真是個有趣的人,外形陽光,性格直率,偶爾火爆,和她印象中的同性戀者大相徑庭。不過她那點可憐的印象也隻來自於電視和漫畫上的人物形象。
說到這裏,趙媛媛有件事還挺好奇的。她脫口而出:“章殊,你是1號還是0號?”
話音未落,後座的徐曉桐悶咳了一聲,章殊也瞬間鬧了個大紅臉。
章殊氣呼呼地說:“瞎打聽什麼?你倒是敢告訴我你ML喜歡什麼姿勢嗎?”
趙媛媛琢磨了一下ML的意思,結果也臉紅了。得得得,她多嘴問錯話了。好奇心害死貓。
好在不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車上的尷尬氣氛終結於此。
章殊家境應該不錯,他在市裏最好的酒店開了幾個包間,請了好些人,看上去三教九流,什麼類型都有,其中還有阿圓和管斐琳。
吃完飯大家去酒吧續攤。他們人多,簡直快要占據人家酒吧半壁江山。趙媛媛不喝酒,也不愛跳熱舞,有些意興闌珊,想到反正也是陪太子讀書,早走也沒關係,就準備等章殊跳舞回來後就告辭。她還沒和他說生日快樂呢。
她一邊喝果汁,一邊應付章殊朋友的搭訕,旁邊一個男生突然指著舞池說:“嘿,你們看,那妞,跳得真來勁!”
舞池裏一向是群魔亂舞,能突出重圍引人注目的想來舞功那定是特別非凡。
趙媛媛對跳舞跳得好的人都有一種學習和欣賞的本能,她抬頭望過去,迷離繽紛的燈光映射下,舞池裏人滿為患,卻漸漸為一對男女讓出一塊空地。
那女子上身穿著工字背心和寬肩T恤,配一條闊腳牛仔褲,身材很好,長腿寬肩窄腰,舞姿灑脫魅惑,有一種偏歐美的性感。
她圍著男子,把他當鋼管一樣,大秀熱舞。男子不跳,看上去卻不傻,挺拔正氣,跟棵小白楊似的。
趙媛媛猛地站起來。她輕度近視,看不清他們的臉,可她就是知道,那男的是孟希!
她走過去,跳下池子,撥開人群,走到他們附近。
那女的她也認出來了,是紀晨漪。
孟希很快看見她,對她笑開,眼中有驚喜:“媛媛。”
笑,笑你妹!
紀晨漪也發現她,回想了一下才喊出她的名字:“趙媛媛!Come on,來,跳舞!”一邊說一邊越發賣力地大秀舞技。
趙媛媛心中一股無名火被點起,一種想要較勁的感覺讓她渾身發熱。她脫了外套,隨手丟開,走過去,推開紀晨漪,自己在孟希跟前跳起來。
她推得很有技巧,好像舞姿,讓人看不出她胸中叫囂的攻擊感。紀晨漪聳聳肩,跳著找旁人去了。
趙媛媛搭著孟希的肩膀,用力瞪他,配著舞姿,看上去像引誘。
孟希耳熱起來,抿了抿唇,好像害羞。
趙媛媛看不到這些,隻一心火大,湊到孟希耳朵邊,說:“你不是喜歡嗎?倒是跳啊!”
孟希沒學過跳舞,倒練過幾天太極,但他聰穎過人,觸類旁通,跳起來也似模似樣,人又帥怎樣都吃香,一曲舞罷,好些人給他們鼓掌吹口哨。
趙媛媛仍然氣不過,轉身走出舞池,衣服也不要了,直接出了酒吧。
孟希追上去。
“媛媛,你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搭車。你別冷落了紀小姐。”
他終於察覺她的怒火,拉住她:“你怎麼了?媛媛。”
他還問她怎麼了。蠢男人!
“沒怎麼,困了,想回去睡覺。”
孟希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到她身上:“我送你。”
“說了我自己搭車!”
“我陪你搭。”
“孟希你聽不聽得懂中國話?我說不用就是不需要,不勞駕,不麻煩!你可以回去陪你的紀晨漪了!”
“媛媛。”孟希訝然,“你在吃醋。”
趙媛媛不知道他為什麼得出這個結論,凶他:“我在生氣!”
“生氣是因為你吃醋。”他笑開花,抱住了她。
趙媛媛緊繃的神經緩解了一點,突然哭出來:“我生平最恨的調料就是醋!孟希,我是討厭你,討厭你!請你不要自由發揮自作多情!”
其實她更討厭這樣的自己,這樣充滿懷疑,嫉妒,挫敗,沮喪,無緣無故地生氣,無緣無故地傷心。
這樣的她就像回到難過惶惑的青春期,所有的一切都失控了一樣。
孟希抱得她緊緊的:“不,你喜歡我。就像我也喜歡你。”
4.
那天晚上回去寢室,管斐琳問趙媛媛孟希是誰。
在回來之前,孟希已經和她解釋了,紀晨漪是因為失戀才約他們出去,同行的還有紀晨漪的哥哥和朋友。
趙媛媛本來就覺得自己這場情緒來得沒道理,孟希和她解釋後她更覺得汗顏,此時訕訕地說:“我的男朋友。”
管斐琳嗷了一聲。
“你知不知道,白天我剛剛看過H大的校刊,有他的專訪。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青年才俊啊才俊。媛媛,改天你得給我要個簽名,阿圓可崇拜他了。”
太誇張了吧。
趙媛媛說:“好啊。”撥開管斐琳架著她的膀子,去櫃子裏取毛巾準備去洗漱,突然又回頭問管斐琳:“那個校刊你在哪裏看到的?能不能借給我?”
“在阿圓的寢室。”管斐琳坐在桌邊正準備做麵膜,“明天我和他出去吃飯,讓他帶出來。”
她頓了頓:“哎,不對啊,孟希應該有,你直接管他要不就好了。”
“你就幫我借一下就好啦。”
管斐琳理解不能,搖搖頭,把補水麵膜往臉上一蓋:“老話說得好,女人心海底針啊。”
拿到那本名叫《在H大》的學校月刊雜誌,打眼就看到封麵上最突出的大標題便是孟希的專訪。題目是:《孟希:建築應成為持久的審美體》。
趙媛媛翻到他專訪的頁麵,因為受眾麵是本校特別是本係的學生,通篇都是很專業的對談,術語很多,內容深入。
趙媛媛慢慢看下來,看到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現代建築偏向實用性和快速審美,新陳代謝非常快。而我是在一個老街長大的,我從小到大,十多年看的都是東方建築,對這些老建築特別有感情。那些雕刻,彩畫,飛簷,鬥拱,檁,藻井……我都覺得很美麗。可是有一天它們慢慢從我們的視線裏退出去了,那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舞殿冷袖,風雨淒淒的屬於東方建築的美感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更高、更銳利、更吸引眼球的樓房,我感覺很可惜。我想做的是可以表現東方特色的建築,盡可能做得更美,並能讓大多數人接受,這樣它們就能自然而然保存下來,就像它們的祖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