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透明的目光讓他心中一陣抽痛,阿帕拉神情複雜地點點頭,抱起嬰兒頭也不回走出陰影環繞的卡內加行宮。
辛茜婭歎了口氣,拿出藏在枕下的青銅盒子。漫天彩蝶飛過她披散的長發,飛過她曳地的白裙,赤裸的小腳下樹枝咯吱作響,發出一聲聲呻吟。
辛茜婭來到池水邊。盛夏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飄滿落葉的鏡子映出她的臉,鏡子背後,則沉睡著一個從未褪色的夢境……
她打開盒蓋,將一塊塊鵝卵石鋪在地上,拚出賽裏斯的名字,拚到最後一個字母時,鵝卵石不夠了,她取出珍藏的枯葉,拔出哥哥留下的匕首,割開手腕。
晶瑩剔透的紅色珍珠崩落一地,辛茜婭沾著血在葉麵上寫下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母,微風卷起枯葉,辛茜婭望著它輕輕飄飄升向天邊。
“賽裏斯……把我帶走,把我帶走……”
她一遍遍地祈禱著,冰冷的池水親吻著她的手腕,辛茜婭看到一名金發青年從陽光中走來,雪白的長袍撫過她的臉。
辛茜婭張了張嘴,哽咽著吐出半句話:
“對不起……我沒能留住我們的孩子……”
青年微微一笑。
“阿帕拉一定會永遠守護在他身邊的……辛茜婭,我是來接你的……”
他抱起辛茜婭,走出陰暗的卡內加行宮。他們在蒼穹中越飛越高,哈裏斯河暗紅色的波濤與雪白的羊群匆匆穿過荒野,金碧輝煌的哈圖薩斯皇城化作一個小點,辛茜婭蜷縮在熟悉的懷抱裏,望著陪伴她一生的安那托裏亞高原融入一片雲海……
“辛茜婭,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穿過時間,看著所有的人……”
她點點頭,安心地閉上眼睛,幽冷的月光從黃昏中升起,緩緩融化了她……
……孩子被帶走的當天,辛茜婭公主在卡內加行宮自盡。由於褻瀆神明的重罪,這位不到十七歲就隕命黃泉的少女和她被斥為妖孽的母親一起,被趕出皇族墓地,侍女們將她埋在卡內加行宮的宮牆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墳,沒有名字,沒有墓碑,甚至沒有鮮花與祭品。
叛亂結束後,侍女們經常看到阿帕拉王子在荒草叢生的宮牆下遊蕩,燦爛的金發映襯著溫暖的秋日,他整日整日坐在那座孤墳前,把玩著一束針毛草,眯起眼睛仰望藍天,偶爾他會轉過頭,像貓一樣柔柔地笑著,仿佛正和身旁的妹妹輕聲交談……
又過了很久,當阿帕拉再也無法來探望妹妹時,真正的死亡才降臨到卡內加行宮。公主生前觸摸過的一切東西都被沉入池塘,人們像逃避惡夢一樣飛速撤離,青銅大門再次合上,這座浸染著宿命悲劇的行宮被徹底廢棄,隻留下在層層蛛網背後逐漸湮滅的回憶……
11
哈圖薩斯的秋天即將逝去,曲折陰暗的街巷,落滿枯葉的青石板,籠罩在幽藍色薄霧中的巍峨宮殿,還有宮牆上緩緩流下的冰冷水珠,寒風和著碎雨,遠方傳來草原起伏的歎息,濕潤,憂鬱,朦朧,風卷起幾片黃葉,又悄無聲息地鑽入石縫……
生活還在繼續,恍若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絲毫改變,而戰爭與屠殺,隻是一場稍縱即逝,卻又不斷重複的夢境。人們將死者燒掉,葬入山穀,默默守候著直到淒風苦雨將墓碑上的名字剝蝕得模糊不清,然後轉過身,再次走回寧靜、寂寞,而又循環反複的命運……
賽裏斯王子的死為那短暫的黃金歲月劃上了句號,烽煙熄滅,戰車生鏽,遠方的屬地逐漸脫離帝國的控製,勇士們成群結隊地解散回鄉……那個年代的一切光輝,榮耀,驕傲與野心和賽裏斯王子一起,在席卷天地的烈火中化為灰燼。赫梯不再是大綠海至高無上的霸主,不再是號稱眾神賜福之地的黃金帝國,因為眾神已經離開了這片土地,而他們再次降臨,也是百年之後的事了,在這段漫長的黑暗歲月裏,人們隻能通過流浪藝人的吟唱,緬懷那位傳說中風華絕代的王子,還有他流星般稍縱即逝的光輝……
但是陰謀與殘殺並沒有與神明一起遠離赫梯,它們從帝國傾覆的前線堡壘上逐漸後退,蜷縮進皇宮深處。經過那場劇變,圖裏亞斯大會有一半貴族隕命黃泉,而剩下的一半人,仍逃脫不了掌權者的懲罰。時隔一年,就在賽裏斯忌日的當天,迪爾巴特和他衣衫襤褸的同伴們,再次被帶到伊修塔爾神廟。
老神官咳嗽著,抬起昏黃老眼,灰蒙蒙的天穹中高懸著一輪慘白的太陽,卡特魯茲將軍帶領幾千名近衛軍將囚犯們團團包圍,寒光閃閃的長矛鎧甲竄起一縷冰冷的烈焰。阿帕拉王子獨自立於廢墟頂端,往日華麗眩目的紫金長袍被一襲樸素的白衣替代,原本隻過肩頭的長發垂落到腰部,冷風呻吟卷起他的金發和白衣,阿帕拉蒼白的臉浮過如夢似幻的陰影,迪爾巴特心頭一凜……恍惚間,他看到死去的太子從廢墟中走來……
一聲突兀的樂音將老神官從幻覺中敲醒,阿帕拉輕撫著手中的七弦琴,眯起眼睛,懶洋洋地打量著囚犯們。